李东根被停止了工作,有怨言,更有恨意。他认为是何志贤在看自己的眼里有眵目糊(东北方言,眼屎。)故意给自己穿小鞋。
他这个细胳膊也扭不动粗大腿,只能忍下这口气。他像一只受伤的狼,一边舔着伤口,一边找个隐秘的地方蛰伏起来,耐心地等待重新跃起扑向猎物的时机。
他在家里没有什么事情可做,就是想做也没有这个心情。老婆崔美子把该做的和不该做的,都做了。他一天天也有自己的正经事,就是捡起空酒瓶,先往里灌满酒,然后再灌进肚子里。
一杯酒下肚,悲上心头。再来一杯,又平添了许多的忧愁。这些愁滋味被烈酒浸泡着,才能产生出来。在山场的那段日子里,怎么就没有这么多的悲愁呢?那时候,是因为没有让酒与肠胃相结合。他把这个想法归咎于一个人的身上,在那些追求刺激,追求浪漫的日子里,让他至今都想入非非,忘乎所以。而今孤身一人,形单影只,便没有了那么多的浪漫,悲愁便自然而然地产生了。
他把酒瓶举起来,两眼透过瓶中的液体,那个女人便袅袅婷婷,活灵活现地出现了。啊!白皙的皮肤,滑嫩的肉体,让他的神情为之兴奋起来,情绪也高昂起来,好像心中的那个水泡子里,被扔进一块石头,那点儿激情也一下子给澎了起来。
当他放下酒瓶,眼前这个女人让他跌落回现实当中。苍老的面容,黝黑的皮肤,粗壮的腰身,唤不起一点点的兴趣,让他既失望又沮丧,气得把空酒瓶往炕上一掼,跳起了老虎神(东北方言,凶恶而又神叨的样子。)
“死木头一根,眼珠子撒尿去了?看不见没酒了?”
“艾古,就这么喝吧!”崔美子嘴上说说,却不敢怠慢,忙低眉顺眼地捡起酒瓶子,一溜小跑着去打酒。很快,酒打回来,小心地放到桌上,不敢在他身边停留,惊惶地盯着他,只是一个招手,她便像弹簧一样蹦出门去。
这个酒蒙子的身体,已经被酒给泡软了,泡塌了,马上泡出大鼻涕来,泡出恶心人的大埋汰。这时候躲他远远的,是崔美子总结出来的经验,只要不被他抓住,就可以免去一顿折磨。
不过,她跑出门去,没有多长时间,很快又急匆匆地返回来。此时的李东根已然有些神志不清,飘飘然地进入了幻想的梦境之中。他眼神迷离,看见那个心仪的女人向他跑来,还向他伸出手来,他迫不及待地拉住她,就往怀里拽。
他的手被狠狠地打了一下,酒瓶也被夺了去。他正在迷瞪,却听见崔美子在耳边大声喊:“哎呀,傻了吧唧,还这么喝这么喝,快去看看吧,着火啦,着火啦,制材厂着火啦!”
她一边说,一边着急地比画着,尽可能地把看见的情景,变成汉字输入这个已经成为一块榆木疙瘩的脑袋里。
制材厂?这是一个让他有着不一样感情的词语,唤醒了他心中的一点点良知。他一来林场上班,就被安排在制材厂了。他熟悉那里的一切,就像熟悉自己的家一样。崔美子的话让他沉吟了半晌,被酒精烧得有些糊涂的脑子,还一时转不过弯儿。
“制材厂着火啦!”
崔美子又喊一声,他一下子惊醒过来。制材厂着火了!这是一条再重要不过的信息,像炸弹一样,在脑子里爆炸了。他忽地站起来,通红的眼睛,射出贼亮的光。光着脚便跳下地,趿拉着鞋,连外衣也没来得及套上,就那么一件薄薄的衬衣,便跑了出去。
他的脚步跌跌撞撞,最初的几步还总在撞墙,撞门。跑到院子里,撞障子,撞柱子,最后总算撞了出去,一路歪斜着跑到大街上。崔美子在后面拼命喊他,也无济于事,只能拿件衣服在后面拼命地追。
冬天的大街上,厚雪被踩出了一层硬壳,与一层冰差不多。脚下没根的人,滑倒爬起,爬起滑倒,却没有拦住前进的脚步。李东根顾不上这些,他这样向前奔,说不清自己要干什么。酒精让身体内的血液流速加快,让神经也无限地兴奋起来。
远远地看见制材厂的上空,浓烟滚滚,已然浸染了大半个天空。街道上有人在驻足观看,却是一些老人和孩子,只有他一个壮汉,在向前奔去,制材厂在刺激着他神经。他的骨子里本来就有一股强大的基因,被偏执与偏见所埋没着,而这一刻,意外的一场大火,让他的英雄意识从心底深处迸发出来。
一路的狂奔,疏通了血脉,顺畅了腿脚,那些扰乱心神的酒,已然变成了助推器,让他这台发动机高速运转起来。
制材厂是我的家,怎么能让家毁于一旦呢?他此时的想法就是这样直接。出于一种高度的主人翁的精神,他真的把制材厂当成了不可诋毁的家园。
他跑进制材厂大院,已经闻到了呛人的烟气。来到厂房前,这股气息更浓重了,他不得不哈下腰,尽量少吸入浓黑的气体。
大门半掩着,他把大门往一边推开,大股的烟雾便涌出来。里面什么也看不见,浓烟障目,此时的火还没有完全升腾起来,屋顶的石棉瓦如同一个大盖子,在紧紧地扣着,烟气从缝隙里拼命往外挤,鼓动着,要冲开一个豁口,来一次纵情的释放。
烟火向上窜动着,他把衬衣脱下来,把口鼻捂住,系好,像个蒙面人一样,他一猫腰便钻进去。锯台前堆着一堆加工出来的红松板材,他抱起两块,便转身出去。烟太浓了,呛得他眼睛睁不开,直淌眼泪。出门后,扔下板材,便跪在地上,大口喘着气。
当他返身又回去时,身后有人在喊:“别进去,别进去,太危险。太危险!”
他没有听见似的,又钻进去。房架子在发出“噼噜噼噜”的响声,干燥的木质结构在助长着烈火的狂躁气焰,烧断的木板在不停地掉落着,上面的火在发出“噗噜噜”的声音,像是空中的飞鸟,带着呼啸的声音掉落下来。它们很无辜,途经这里,却被烧焦了翅膀。
李东根的脑子一片混沌,火光裹在浓烟之中,没有照亮他的眼睛。此时,他骨子里原本就有的东西,再次起到了关键的作用,心里也在燃烧着一团火,让他激情澎湃,变成了一个红彤彤的透明人。
有人拎来一桶水,他抢过来,从头到脚浇下,光脊背湿漉漉地闪着光,像一条刚刚跃出水面的大鱼。
他再次出来,身上的皮肉竟然散发出一股焦煳的肉香味,他摇摇晃晃地放下板材,转身又要进去,有人一把抱住他。
“你疯了?不要命了?”
里面已经是一片火海,通红通红的,太恐怖了,就是一块石头也会被烧红的。李东根的眼里已然没有了烈火的影子,两只眼睛仿佛成了两个黑洞,他的眼里是一片的黑暗。他奋力挣脱那人的搂抱,又跑了进去,只是没有进去多远,就一下子栽倒在地。
一个个大房架子被烧断,塌落下来,一道道金色的火瀑倾泻下来,火苗蹿起老高。眼看着李东根要葬身火海,突然有人闯进去,还没有接近他,头发便开始燃烧起来,那人不顾一切地把李东根的一条腿薅住,便往外拖。有人拎着水,往他们的身上泼,还有人帮着把李东根抢出来。
进去抢李东根的那个人竟然是崔美子。一瞬间,一个女人身上所爆发出来的能量够惊人的。只是那一刻,她的头发被点燃,虽然被浇上了水,把火扑灭,一头黑发已经浓缩成一个个小疙瘩,看不清那还是头发。她坐在地上,没有理会自身的伤痛,却在不停地呼唤李东根的名字,夫妻间的那份情谊在这一刻,闪现出来的光彩,令人瞠目,令人动容。尽管李东根对她不好,尽管她遭受过许多的虐待,善良的女人身上的天性,在这一刻释放了出来,是那么的耀人眼目。
烈火已经不可控制,把能烧掉的都烧成了灰烬。房苫头漆黑漆黑的,愈发显得尖耸,门窗空洞着,好像是睁大的眼睛和嘴,与全林场的人在比试着大小似的。
李东根抢出来的几块板材在那里堆着,虽然不起眼,却让人感觉到其中的分量。城里的消防车开来的时候,这里几乎没有什么可以去扑救的,他们简单地处理了一下火场,便匆匆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