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这事都不知晓,这两天你干啥吃的?”三龙问他时,有意把门帘闭了闭,将外面的喧闹挡住了,店铺里静了下来。
伍宝迅速盘点了一下思路,叹了一声:“这两天都听人骂大街哩——”
先是村西丰收的独眼老娘,颤颤威威,一级风能吹倒似的。面皮如核桃,嘴嗫在一处,但骂出的声音倒不低。刚开始,在村西,逐渐东来,到了理发店门前,依旧高亢激昂,没一丝的疲惫。她骂自家的绿豆让人摘了。前天她在地里悠了一圈,虽见绿豆夹子黑了不少,却因腰痛,弯不下去。今儿腰能弯下了,那黑熟的绿豆夹子给人掐尽了。
自从丰收进城踩三轮挣了钱,这老婆儿隔一段就骂一回大街,骂得狠毒,自己却不恼怒,如同为儿子有钱做广告,让人家闺女嫁过来。她不是正骂人吗?你听到的却是她对丰收的夸赞,是对那些闺女有眼无珠,不选丰收作丈夫的诅咒。到后来已经听不出她骂偷绿豆夹的事了。伍宝在屋里偷偷抱怨丰收,你有了钱,啥女人找不到?让老娘骂个啥?倘若她血压一高,栽倒在地,你小子在城里也呆不安生。
第二个骂大街的是郑大腰的女人,嗓门更高,骂出来的腔调有乐感,有节奏,有点花腔女高音的味。她家棉花趟子里种了甜瓜,想着用它们换钱的,刚刚喷甜,让人摸去不少。人家种瓜,夜里男人去打更,但郑大腰不能。结了扎以后,他小便有点失禁不说,还怕凉,夜里不敢睡外边。
“种坏了的贼呀,瞅瞅姑奶奶一家咋活哩,你姑爷有病,你都一点同情都没有,还赚他便宜。里里外外,这个家全靠你姑奶奶一个人,种点瓜挣钱,你孬种咋忍心张口偷吃呀?人家谁同情俺?村里乡里还欠着你姑爷钱,几年都不给……”
乍一听,还以为她骂自家的侄子呢。慢慢便有了味,是向村委干部叫板哩。因为结扎手术出了意外,乡里村里答应给他补助,可补助款到现在只给过一次五十元。这让郑大腰没事爱找金大堤,让他写状子,到县里信访办告乡里村里说话不算话,欠款不给。
这个女人一身浓重的狐臭气,站在理发店门前叫骂,狐臭气生了翅膀般飞进来。伍宝怕这气。他这些年戒了烟,就是怕着火的烟头扔在头发茬里,烧出那种气味来,刺得鼻孔想合上,胃想吐。
狐臭味刚消失袋烟工夫,又有人开始叫骂。
稚气莹莹的女孩声,声音尖,不高。
骂的内容倒让伍宝坐不下去。她骂谁在她家房根放雷子,将后墙震开了一条拳头大小的缝儿。墙上的镜子碎成一堆。她娘以为是她打碎的打了她几鞋底,头上有几个血包哩。
街上有女人过来,扒开女孩的乱发看那几个血包。啧啧骂她娘狠心婆,窑娘托生的。有人埋怨,这金大堤瞎学了一肚子法律,老婆这样虐待闺女,咋不讨个说法呢。他跟公家讨不出说法,跟自家女人总能讨出来的吧。另有人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别说金大堤学了法律,就是老包也没办法。人们怂恿小女孩大声骂,把放雷子的人骂得头生癞疮,脚底流脓才好。女孩不骂了,哭了起来。
伍宝从屋子找出两包方便面,出了门,塞进女孩手里,劝她别哭。
原来上午学校开表模会,校长请村长过去讲话,村长王玉娥去了,还让人带了两盘鞭炮。鞭炮落下的雷子让人捡去,点上扔出去,扔在了金家破屋后根上,弄出了这等事。有人说响声比春天坡头的那个炸弹都厉害。
伍宝扯着女孩回家,金大堤不在,女人招呼他进屋瞄那裂缝。女人忘不了骂几句村长王玉娥,都是那浪X找事,有钱咋不把教室的桌凳翻翻新,空放鞭炮,不是放响屁吗?伍宝朝她嘘嘘嘴,她说反正浪X 也没长驴耳朵,离得远,也听不见。
裂缝真有拳头大小宽,能清晰望见外面的庄稼与树。裂缝上挂着绷烂的纸片,在风中抖动着。伍宝知道,这些都是金大堤贴的,上面全是各种法律条文。金大堤好几年没有缴过公粮了,每当催粮人进来,他连让座都不让,仅仅用手指指墙上的纸片片,说只要上面有,别说缴这点公粮就是把我的头缴上,连眼都不眨,只当进供个尿罐子。不等来人喘匀气,他唰地解去上衣,将左胳膊裸给他们,让他们看那道刺目的伤疤。
“这可是王玉娥的儿子,黑皮砍的,到今儿没个说法,你们来了,我盼星星盼月亮,你们给我先断官司吧。”人家知道惹他不起,只好找借口匆匆溜去。
……“就听仨女的骂街哩。”伍宝说,“刚好老中青三结合哩。”
三龙说:“那我不管,文爷,你别侍候,记下了。”
“这村子太热闹,我真没听说小梅出事……”伍宝说,“村子一热闹,人就发木。”
“现在的事,不到谁头上谁不急。”三龙说着让他一支烟。
伍宝推掉,说我看见吸烟,觉得唚个棒槌哩。三龙说,我以前不吸烟时,见人家唚着烟,嘴唇一动一动的,想得更绝。现在下了海,喷云吐雾,早把那想法抛到乱葬岗子去了。伍宝便接了烟,吸一口,说:“小梅的事我该早知道呀,咋就不知呢?”
伍宝自信,坞坡镇几百户人家,由东向西,他都了如指掌。前些年年轻汉子还没有大批进城时,有啥事他都最先知道,他这理发店被金大堤戏称为新闻发布会。近几年人家一时城,村里剩下了老人,妇女和儿童。几年前他哥哥去世,他领侄子去各家央人抬棺,全村已找不够抬棺用的壮男人了。还是黑皮想了一招,让人到刘春庚的砖窑场找来二十个男人,每人给了五块钱,将哥的棺材抬进了茔地。那一刻他才觉得村子变了。而如今小梅出了事,恁长时间,他尚不知,仍旧沉浸在女人的骂街声里,他真的快不认得这个小小的坞坡镇了。
“小梅,不用你担心,王玉娥比谁都慌,派我媳妇陪她呢,还不是怕她寻死,出了人命,够她喝一壶的。”三龙说,“你开导开导文爷吧。”
半支烟下去伍宝的眼里有了烁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