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美目盼兮的小梅不算外人,极少人知道,她是伍宝捡的,在冰天雪地里。那年月伍宝包了不少村子的人头,时常担了自己的挑子串村子。人虽不惑之年,形象猥琐。加上从事着“下九流”的职业,世俗歧视仍在。人家管饭时,小盘子上菜,总是三个。从不上四个、六个的双头数。自然没娶到暖被窝的。

捡到啼哭的小梅,他不信是真的。那一刻他脱去棉袄包紧,抱着她,站在这野地的十字路口朝四周张望半天,才放在工具箱上,挑起来,小跑回家。人常说,剃头的挑子一头热,可那天,他觉得两头都热,热得烤心烤肺的。

小梅的啼哭叫他往前想了老长。当然顺了一个思路。养大了,便能为他养老送终,披麻戴孝,坟前祭奠。娶女人生孩子的事可以免了。生活本就简单嘛。抱到家里老娘比他更喜,亲了几下,对他说,儿啦,这下有后啦。

光欢喜止不了孩子哭。孩子小,离不了奶呀!这下让他急得打起了转转,将院里的雪踏得咯吱一片。也是孩子有福,邻居永福两口子刚刚夭了孩子,且是连夭三个了。两口子正抹泪呢。永福女人听到这儿的婴儿哭便长叹不止。她公公文爷心里明白,马上踏雪而来,给伍宝娘提来十个鸡蛋。说这也是天意,让永福女人养吧,她的奶正渠得发胀,等孩子结实了再抱回来。文爷一肚学问,没人不尊重,说的话又有理。他们交过孩子时说,给她取个名吧。

文爷说:“你踏雪而归,我踏雪而来,全是为了她,就叫小梅吧。算咱们踏雪寻梅。”

没想到永福女人变了卦,以后再也离不了小梅。每天将小梅在怀里抛来抛去,嘻嘻呵呵的。有一天伍宝跨过去,也想抛抛小梅。永福女人的笑脸马上敛去,哭了起来,说宝哥,你走南闯北,经的桥顶得上俺走的路,说不定哪天又捡回一个,这个给俺吧。等她长大了,让她天天侍奉你。这话倒是暖心暖肝的。见她抱紧孩子不松,伍宝手虽痒痒,却没有要过来抛一抛。想想,反正长大了也会回来,心里马上平衡了。一转眼工夫,伍宝觉得真是一转眼,仿佛自己刚刚从乡供销社低价买回两个圈椅,刚刚在店前张起幌子,刚刚放了一挂开业的鞭炮,小梅就成了大姑娘,就初中毕业了,就花花绿绿的,到洼地里使起了锄把。那么水灵灵的样子,他真想要过来啊。何况老娘也向他念叨了好几遍,合同到期了,小梅该归还咱了,快去永福家要去。那口气,轻松得如索要欠去的一碗高梁面。

永福女人找到他,又抹上了泪。说宝哥,这些年我欠你情,我不是年年偿还吗。说的也是,这些年的单衣棉衣,春天穿的,秋天换的,可全是人家永福女人帮助做的。自己的老娘双手类风湿,缩成了鸡爪状,连做饭都困难,甭提做衣服了。

永福女人说:“宝哥,俺怕小梅知道真相后伤心,隐了真情,权当俺新生的了,大哥你成全俺吧。这辈子谢不完你的情了。”

他咧咧嘴,苦笑笑。想想小梅嫩葱嫩藕一样,自己屋里全跟鐾刀布一般脏兮兮的,别委屈她了。禁不住连连点头说:

“对呀,你那儿才是她的家。我这下九流,别坏了闺女名声。还是你家根红苗正呀。”永福女人堆了笑脸,抹一下泪,伸手在衣襟下摸出一叠钱来,说:

“宝哥,这五百,你留着用,给大娘看看病吧。小梅的事……”

“弟妹,小看哥了吧。快收起,小梅千斤之体,就值这个数吗?你这不是折哥的阳寿吗?”

他倒活得滋滋润润。可永福两口子去新疆摘棉花出了车祸,二人携手黄泉,魂都不知漂在哪里。这让他唏嘘了半天。三天都不敢给人点晕,手光发抖。人啊,能不出门,千万别出,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狗窝,金山银山,不如自家熏黑的屋山。永福两口的死,连个名分都找不出。你要是战场中死,算是英雄;擂台上死,算是好汉;自杀而死,算赌出了囊气;车祸中死,算什么呢?人啊,靠手艺过日子,一日图三餐吃饱,一年图四季平安。酷似蚂蚁搬家,转悠不安,忙忙碌碌,还是说近画圈圈吧,至少死了能魂归故里。因此他爱说,该吃吃,该喝喝,有事别往心里搁;今晚脱鞋床上卧,明朝不知着脚不着脚。

他的老娘,手成鸡爪样,却忽一日口吐白沫,光着脚丫在村街上疯跑,几个男人都难治服她。在院里高叫高唱一阵后,在家里西屋搭了神棚设了神坛子,坐坛给人看起了病。他多次劝她,吃好喝好不就成了,家里又不缺你看病挣的仨胡桃俩枣。我名声不好,你咋又迷信起来,娘不解释,顺手朝他扔了一扫帚。随着西屋的香火日盛,锦旗多了起来,老娘的身子骨越发瓷实,他不再劝阻了,没事也少回家,还是店里更清静些。

……如果老娘知晓了此事,肯定伤心不已。

老娘挣钱,一分不舍花,总爱偷偷塞给小梅。还劝她:“孙女呀,人各有命,爹娘不在,要顶住呀。你奶奶我,五岁没了爹娘,七岁当小媳妇,几十年不也过来了,没比人家过得少一个角啊。闺女哎,我的神保佑你的。神也喜欢保佑好人哩。”

老娘的“神”长“神”短,让村长王玉娥不乐意了。她让伍宝把娘的神坛子拆掉,乡里有看法,影响村里精神文明建设。

他满脸堆笑说:“姨呀,你可让我屙屎屙个弹花锤,两头难受呀。”

村长脸一唬说:“说啥呢?”

他脸又堆上笑说:“姨呀,她都土埋头发梢了,我不想惹她生气,您多担待了。”

说着他给村长作了个揖。村长比他小得多,又不一族,他也搞不清从哪儿扯来的辈份,张口姨闭口姨的,洋溢着亲近和甜蜜。当然,他忘不了往她手里塞张票子,这是最主要的事。说声姨,多担待多担待,俺全仗您这大树罩着呢,外甥这厢有礼了。

村长自然含笑而去,背影晃成风吹状,给人一种随风而起的感觉。

如今黑皮糟蹋了小梅,恁大的事,不知她的背影压沉没有?

他问三龙:“村长没出来解决?”

三龙说:“她会咋解决,还不是先稳了小梅。你想,派出所都是人家的,会向着小梅?”

三龙抬起左臂的空袖子,像古戏台上的人悠水袖一般,悠两下,叫一板:“气煞人也。”然后说:“黑皮不早说了,还拍着将军肚,这片天下是他的,全是他的。谁敢奈何他?”

“他说天下是他的,也得叫人家吸点空气,走走路吧。”伍宝说。

“你跟他是老表,管说这话,别人敢?”三龙说。

“你不会等他不走路时,再出来走走。”伍宝说。

三龙笑起来,空袖子舞动着,说:

“看不出你貌不惊人,除了会‘点晕’,巴结人也有一手,说,咋溜上他家的腚沟子的?”

“我这一手不如你那一手,谁不知道你是‘一把手’?”伍宝也笑起来。

外面忽然响起了汽车声,三龙告辞,挑帘时忘不了再说一句,文爷若穿长袍来理发净面点晕,你千万劝劝,免得他想不开寻了短见。村里人都知道,文爷说过,有一天活够了,便会从箱里拿出年轻时置下的长袍来穿上,让伍宝拾掇一下头脸,享受次点晕,就朝“南北大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