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学校刚上课，金大堤牵着小女儿去了学校。“四眼钱”正捏着花名册，各个教室检查老师的出勤情况。近一段农活儿忙，豆地里的草疯长着，芝麻地里的草疯长着，急着人去锄去铲，不然要荒庄稼了。红芋秧也疯长着，等着人去翻秧，不然不结大块红芋，专从秧上扎出细根，结出鸡蛋大小的。村里人急活，蚂蚁似的，在洼地里忙着，伸个舒服懒腰的空隙都没有。而这学校的老师，几乎青一色来自本镇，青一色的一头沉。多数是上个世纪的民办教师，到如今千年媳妇熬成了婆，总算成了公办的。但工资低廉，养家糊口，光靠站讲台吸粉笔沫子根本不行，还得靠洼地里的几亩庄稼，那荡动的绿色，更具有了吸引力。所以，他们不按时到校。吃了饭，先到洼地里铲一会儿草，等到上课铃一响，再洗洗手脸往学校赶，育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的苗。有时身在曹营心在汉。自习堂一到，全校大人中就剩下了“四眼钱”，各个班级来回跑，解决孩子之间的打斗问题。他哪有恁多的精力，眼神又不好，只好将打斗者揪出来，站在门口外反省。他再挨个记了名字，等老师回来，再汇报给他们。“四眼钱”不是本镇人，他在全乡教育界名声不错。但他胆小怕事，不敢得罪老师。比如学校现在这种局面，他就没有让某个耽误上课的老师做做检讨，杀一儆百，让老师们冷静冷静。孩子家长有反映意见的，他会耐心解释，农忙季节，全乡各校都差不多。“拿钱难买五月旱，六月连阴吃饱饭”，都怪前一阵的连阴雨，弄得庄稼地里杂草丛生，欲荒芜好庄稼，不除草不中呀。外面人都在庄稼露脸时先打除草剂，坞坡镇人舍不得那份钱，只好这样忙活了。家长说这样总不是办法，地里干净了，学生可就“荒芜”了。他说这是特殊时刻，互相理解吧。咱这的老师还是通情的，外面有的老师干脆让全班学生帮他家除草。互相理解吧。我会想办法结束这种局面的。

他熬了三个夜晚，吸了六盒纸烟，终于想出开“表优会”的招儿。“表优会”一般都在学期末开，但他觉得现在开更合适。一是给老师们一个促进，一个刺激，让后进班向先进班看齐。二是让后进学生向先进学生看齐，先进学生也能在自习堂上负起责任，维持班风。这样，他“四眼钱”也可以喘口长气了。

他除了请乡教研组的老同学来捧场，忘不了请村长王玉娥，他知道王玉娥口才好，敢说，不怕得罪人，正好请来对这些心分二用的老师旁敲侧击一番，扭转一下校风。王玉娥见乡教研组来了人，马上让人买了大鞭炮，又让人订住了刘三生的柴鸡店里唯一的一个包间。

一切都顺。“四眼钱”做梦也没想到有人扔雷子，震裂了金大堤的破墙，节外生枝，惹出了麻烦。如果金大堤跟他吵闹一场，甚至骂几句，再悻悻离去，他也不会在意，只要别向他索要赔款。又一想，那只是村里泼妇才干得出的，不是金大堤干的。金大堤自学法律好多年，他说话有理有据。尽管他只打赢了一场官司。

他不说半句难听话，而是和颜悦色，甚至还递给“四眼钱”一支烟。这让“四眼钱”发了怵，心里打起了鼓。因为房墙震裂的事他已经知道了，只是还未抽出时间找金大堤解释。他怵啥？怵没钱，办公经费要不来，老师们连批改作业的红墨水都缺了。

金大堤让他先看女孩头上的包，明溜溜的，个个都有核桃大。

他一扒孩子的黄头发，孩子疼得叫一声，他的心也抽了一下，寒了一下。

他赶忙往兜里找钱，掏了一张两元破票，递给孩子，让去买方便面吃，孩子们都喜这个。金大堤拦住了，让孩子站了身后。金大堤说：

“钱校长，你也看见了，孩子是受保护的弱势群体，她成了这样，怨她妈手狠。她妈手狠又怨什么？还不是房子炸裂了吗？幸亏现在是夏天，如果是下雪天，俺家还不得挨冻吗？”

“老弟，我也是刚听说房子被震的事，正准备找你解释呢。”

“校长，准确地说，是炸，而不是震。我家房子又不在学校里，学校里放炮，教室都没事，咋会把我的房子弄裂了，还不是有人故意吗？”

校长也早知道他跟村长、黑皮有过节。他也知道金大堤的矛头是对准王玉娥的，因为鞭炮是王玉娥叫人买的。他笑笑说：

“老弟，都怪老哥做事不周到呀！”

“这不是你的事，要是你炸的，我啥都不说，扭头回家。这是我与公家的事，我要讨说法哩。”

“依老弟的意思……”

“两条，要么赔我房墙，要么我去告状，反正我不怕告状，这都不让人活了，我不能再忍了，你想想吧。我先告辞。”

……

“伍宝兄弟，你也知道我的为人，我胆小怕事。干教育大半辈子了，跟谁都没红过脸。如果这事弄不好，他各部门一告，我可就成了名人了，让我这再过几年都退休的人落了个晚节不保。赔钱吧，你也知道，学校现在跟揭不开锅差不多，连正常的红白事都是我掏的腰包啊。我们这些人，往讲台上一站，人五人六的，其实真不中，整个学校也是花单子蒙鸡笼，外面好看里面空。你得帮我劝理一下这事啊！”校长说得可怜巴巴的。

伍宝说我咋帮，你说吧。叫我咋办我咋办。钱校长说人家都知道他跟你好，理发净面从不在外面，更甭提点晕了。他还将什么法律知识贴在你店里，让你为客人普及。伍宝苦笑一下，说别提那一章了，他刚贴上前脚走，黑皮后脚过来全撕了，还问我开店开得是不是有点腚痒了。我连忙解释说，那上面的字我一个都不认得。他才说。我量你也不敢胳膊肘子朝外扭。那事弄得，悬着心哪。我开这小店，吃手艺，不易啊，也胆小怕事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