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窗户一点点暗下来。从门帘里传来归巢鸟儿的啁啾。灯绳就在“四眼钱”的耳边。由于他也常到这里修理头发与面部,应该清楚的。但他不拉灯。两人就在昏暗里低低说话。“四眼钱”的烟火一明一灭地闪动着。

“今晚我请你吃饭,到刘三生的地锅柴鸡店去。”钱校长说。

“不是罗锅上树——钱(前)缺吗,咋还请我?”伍宝问。

“你不知道,中午招待乡教研组的人,村长叫先签字,年底由村里一同结。咱俩吃的,可与中午签到一块去,不掏钱的。”

伍宝笑了一声,阴怪怪的。“四眼钱”觉得怪,问他是不是想出了好招。伍宝说哪有好招,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四眼钱”说我知道你有鬼点子,走吧,那的地锅鸡真是不赖,乡里人都吃中了。伍宝站起,在拒里找出两瓶啤酒,说我兑酒吧,还真没吃请过。

吃饭时“四眼钱”又问,想出招了吧?伍宝一笑,说老母鸡下蛋也得吃饱后才下呀。“四眼钱”说我不是急吗,人家背后都喊我“四眼钱”,其实我就是缺他妈的钱呀。要是有钱,我下午就给金大堤了。你不知道,他女儿头上的血包,唉。我心疼得差点掉泪。哎,艳艳,上菜。刘三生女儿艳艳过来了。

伍宝静静地吃鸡肉。由于老娘吃了斋,他可是好久不知肉味了。这刘三生,可真会做,平常的小柴鸡,从他地锅里捞出来,真是好吃。

两瓶酒几乎全让他一人喝了。

刘三生虽忙,忘不了偷闲过来聊几句。

“生意好哇,”伍宝说,“那个蛮女把你生意带活了,没想到。”

“别提了,生意一起色,赊账的就多了,所幸我还能收到柴鸡。老哥,我连到你那点晕的空儿都没有了。”

“你们姓刘的,就是会做生意,你老大,编箩斗出身,大款了。”钱校长说。

“人家中,咱不中。”刘三生与他哥不和睦,话里能听得出……

二人再回到理发店时,伍宝开了灯。“四眼钱”说关掉吧,省得有人过来打搅,我知道你这儿热闹。伍宝关掉灯说:

“校长,其实饭前,你一说到跟中午饭签一块,我就有了招。”

伍宝先问学校搞“普九”时,剩没剩下尾巴。“四眼钱”一咧嘴,尾巴长着呢。那时光顾得完成上级下达的任务,资金根本不够用。政府拨了一部分,村里拿出一部分,凑凑合合,总算将学校的房子变成了标准房,又置了花坛和花草,总算顺利达标,后来拉围墙,建大门时都没钱了,泥瓦匠是天工,一天不给钱,他们就想罢工。校长只好找乡教研组,教研组人领他找抓教育的副乡长,副乡长说这几天尽是这个“普九”了,学校教学楼建起来,我这个副乡长又是剪彩,又是讲话,又是接受电视台采访,风风光光,可是这几天愁死了,乡财政早没钱了。他连忙拨通王玉娥的电话,“大姐”长“大姐”短地说了一会儿,然后让“四眼钱”回村找王玉娥,她有办法。“四眼钱”不想找她。他不喜欢身上霸气四溢的女人。他说乡长,村长要没办法,我还会找您。副乡长说她有办法的,我知道。她是有名的“磨动天”。“四眼钱”因与副乡长见过几次面,非要让他写个字条不行,说有了您的手谕好办事。副乡长一笑,真是知识分子啊,办事认真啊,我写。“四眼钱”找到王玉娥,二话不说,递上副乡长的字条。王玉娥说还得多少砖,到窑场拉吧,别签字,就说我叫拉的,让他们先记上账。哪知道,这账到现在尚未还清。窑场老板刘春庚偶尔见了他问问,不痛不痒的。因为学校花坛边的石碑上第二个便是他的名字,第一个是王玉娥,捐资助学的带头人呀。

`伍宝让他揪着这个“尾巴”,到窑场再弄几千块砖来,开到学校“普九”尾巴上。送到金大堤家。别的不说,只当是扶贫了。金大堤这几年为了学法律,县城省城里投老师,买书籍,加上告状与上访,家里穷得一股子耗子尿气,给他几千砖,他就不会再闹下去。他也知道自己的房子是什么成色,风一刮都摇晃,黑皮高叫一声都能落土块,几千砖也算对得住他了。

校长说,万一他再闹下去咋办?他要说学校为了表先,放炮炸破了民房,我这校长可丢人了。再碰上哪个小报记者写上一篇,真是遗臭万年了。

伍宝说你放心,只要你说好三千砖,也就三千吧,剩下的事我去做,我去点他的晕。

“现在的人自私,麻木,兄弟,真该好好点点晕,让他们清醒一下。”校长说。

“我恨不得将他们的坏水点出来,可老天爷没给咱那本事啊。”伍宝说。

“宝儿,你个赖熊,咋不回家做饭,你想饿死我吗?”

伍宝近来一喝酒头就晕。这种晕他喜欢。他半躺在圈椅里,觉得自己在半空中飘浮,想像着身边有白云,有鸟雀,有轻风,真是一种享受。都说点晕后有种死去话来的美妙感觉,他没有享受过,他爷教他手艺,可从没有让他享受过一回。如今酒后的小醺,他觉得不亚于点晕。“四眼钱”走后,他刚进入轻松境地,老娘苍凉的骂声传来,让他一激灵跳了起来。

老娘见理发店里黑灯瞎灯,以为他不在店里。用拐杖击打了几下门,嗵嗵响过,她提了嗓子又骂:

“世风日下了,善良人受欺,老天爷,你咋不睁睁眼哪,叫这种丧尽天良的赖熊受点惩罚吧,不然,哪还有善良人话的门儿,没门啦!”

伍宝正欲开门出去,一听老娘骂中有骂,这哪是骂自己,分明另有所指,难道娘也知小梅出事了?老娘的拐杖捣着地面,声音震颤。

刘春庚由斜对面过来,递给她一支烟,说你儿子跟钱校长一块吃地锅柴鸡了。

“反正也不吃娘的奶了,把恩都忘了净光。早知是个孬种,不仁不义,不忠不孝,小时候咋没塞尿盆里唚死啊,叫赖熊在村里为非作歹呀。乡亲们哪,快来骂吧,把丧良心的赖种骂得睡不着,骂得他祖坟里冒黑烟。”

刘春庚又说,伍宝就在店里,他喝晕了。

老娘没有听见,说我到地锅柴鸡店骂去,多叫人听听,世风这么恶,我非骂得他们冒虚汗不中。没良心的赖熊哎。我叫你吃香喝辣,人五人六的。

刘春庚扯住她的手说,伍宝就在店里,他喝高了,刚才我看见他跟“四眼钱”回来了。

伍宝赶紧拉亮了灯,开门跳了出来,来拉老娘。老娘举棍就打,“你个丧尽天良的,天打雷劈的,老婆子跟你拚了……我拚不过,有上神哩,人欺神不欺,离地三尺有神灵……等着吧,恶有恶报。”

伍宝挨了两棍,痛得呲牙咧嘴。老娘的拐杖是竹子做的,竹子这东西打人过骨头,挨一下,骨里痛。他知道娘气坏了,把他当成了别人,有心让娘多打两下,出出恶气,又怕她气恶了身子。马上招呼刘春庚,都是你告的密,还不来收场,看啥子笑话。刘春庚箭一般过来,抱住了老太太,伍宝抬了腿,一同回家去。

娘痛哭不止,村街上洒下一层浓郁的悲伤。

伍宝比谁都清楚,娘今晚是气的啊!回到家,他问邻居,娘跟谁生气了。邻居说没有。她天天开神坛到天黑,今天半后晌就关了大门,默默地燃着香,默默地坐着。不知你是咋惹了她。

伍宝说,我不孝,惹了她,只要她与人家没事,我就放心了。

几个人给她洗脸,掐人中,掐合谷,摁百汇,推涌泉几个穴位。又让她喝了一杯开水。老太太静了下来。

等人散去,老太太见伍宝在床头抹泪,坐起来,拍了他一下,哭一声:

“小梅,我的好孙女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