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该去看看小梅。伍宝在店里有点恍神。阳光从门帘缝里刺进来。极热的天气,知了都热得乱叫唤,刺耳的叫声也刺进来。但他觉得那一束束光有些寒冷,尖刀一般往心里捅。他起了身,干脆撩开竹帘,将门口统统敞开,让白光一览无余地进来,驱驱心头的寒意。可是可恶的苍蝇不请自来,个个轰炸机般地乱叫着,晃动着绿头红嘴巴,四处乱撞。伍宝紧握蝇拍子,瞄着它们打去。他耍剃刀,没有白耍,练出的快捷动作正好派上用场,将来犯者连杀两只,剩下两只仓皇而去,消失进了炽热的白光中。

她都出事三天了,他却不太了解她的情况。有些惦念。

那晚老娘的大闹,让他一肚子苦水,无处倾倒。老娘发泄一阵以后,情绪稳定了,天天到小梅家探望,回来又开始焚香念诵,给人家看病。现在不光是看病,连人家出门做生意,建房看日子都来问问。如今的人真是无聊。别人不知老娘的底细,他知,斗大的字识不了几升,自己的事都拿不出主意,竟能为人家指点财路,撩拨迷津?

店里生意稀稀的,半天不来一颗头,让理让修让点。他有的是时间。但他不想去。觉得不应该让人知道他跟小梅的关系。

听老娘说,就连黑皮的女人都提东西看小梅了。见了小梅,妹子长妹子短的,还陪她流了泪,说妹子,别难过了,想告就很告,把他个狗日的告进了黑屋才好哩。

黑皮女人桃枝,村里人都知道啥事没有让过人,而且有嘴有牙,伶牙俐齿,连王玉娥都不敢给她小鞋穿。她跟黑皮打架,自然占不了便宜,见刀提刀,见斧抡斧,见啥砍啥,光铁锅都砍烂了三个。还大骂,祖宗十八代地骂,骂得王玉娥一脸铁青,躲得远远的。王玉娥知道自己儿子不是东西,桃枝骂得再狠,她都没与她正面冲突过。她只能背后骂儿子不成器,连个女人都收拾不了。黑皮不服,说我离婚。王玉娥一瞪眼,说你就这点能耐。你离婚,我孙子咋办?你叫他受害吗?惹不起女人,以后就规矩点。黑皮说,在外面,拳头打天下,我就不信进了院整不服她。王玉娥说以后再打架,有本事到她娘家去打,骂的再高再响,听不见,我耳不热,心不跳。你也叫我省省心吧,黑爷爷。

这样,天平自然朝桃枝那边倾斜。其实桃枝已经不错了,对黑皮在外的吃喝嫖赌不管不问,一门心思照顾家和孩子。王玉娥明白她心眼不坏,三次砍烂锅,都是她去买新的。还敲了锅对桃枝笑笑说,那赖种再找你茬,还砍,叫赖种喝水都找不到热的。桃枝觉得她有些不怀好意,翻一眼,呛一句上去,再把我打蒙了,说不定我砍他二斤半哩。

伍宝想着小梅哭泣,桃枝和三龙女人正在劝,小院里回荡着悲伤。禁不住眼前模糊了。

他在柜里找了酒,喝了一杯,深吸一气,对镜中的自己嘿嘿笑了一下。坐在圈椅里,平静了一些。

嘿嘿笑,对他来说可有多年的历史了。他爷爷传他手艺时说,客人是爷,见面三分笑,不怕没钱掏。据爷说,他爹的手艺甚为高超,只是不会见人微笑。因为爷爷给一军人点晕失了手,爹被一军队头目领进了兵荒马乱之中,再无音信。爷爷临终时告诉他,咱们家三代单传,你爹没我个子高,你没你爹个子高,一点点矮下去,看来气数到了头。等你过了五十岁,找个好徒弟,将这家传活儿传出去吧,兴许能积点善因,咱家祖坟里再冒出一股青烟来。

倒是有不少人愿跟他学手艺,包括三龙,都想学那招“点晕”。三龙是镇里来这儿最勤的人,有时还提些小菜。店里倒不缺酒,冬有烧酒,夏有啤酒。在家里老娘不愿看见酒,他只好将酒弄到店里来。有时生意多,顾不得回家吃饭,喝点酒,再朝口中扔几粒花生仁,便凑合了一顿。屋子天天往外扫头发渣儿,也扫着时浓时淡的酒气。

三龙总想将他灌醉,从没得逞过,便嘲笑他,说他喝酒不实在,老奸巨猾,能喝一斤喝八两,对不起人民对不起党。他嘿嘿一笑,说我这是能喝八两喝半斤,党和人民都放心。说着将明晃晃的剃刀凌空一挥说,这玩艺儿管着呢。酒这东西爹娘管不住,老婆管不住,只有这玩艺儿管得住,一物降一物吧。你手一抖,客人头上就一个血布鳞,还不把自己的食盆子砸个粉碎?

他给客人理发刮脸时,三龙从不起身,坐在那儿,漫不经心地抿着酒,嚼着菜,吸着烟。一旦他为客人点晕时,三龙弹簧般直起来,两眼直勾勾地射光。他真想学这一手哇。伍宝心知肚明。他会有意支开三龙,让三龙为等候的客人洗洗头。三龙也洗,但目光始终盯住他点晕的右手。被洗的客人在底下说,师傅,洒水了。三龙说,那是水平太高嘛。客人又说,衣湿了。三龙说,李白斗酒湿(诗)百篇,我斗酒才湿了一点点,不算啥。客人也认识他,见他这么说,干脆又说,三龙你女人跟人跑了。三龙随口答上,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嘛。等一屋人都哈哈大笑时,他才明白给客人涮了。马上轻敲客人的湿头说,跑了我女人,我找你女人去。

嘻笑之间,伍宝已经将张开的拇指和食指从客人脖子上拿开,客人已经晕了,确切地说,已经过去了。他扭过头对三龙说:

“这手不好学,你可别醉了拿媳妇试验啊。弄不好,她可跑不动呀,到那时你可要床前端吃端喝,擦屎刮尿啊。”

三龙故作清高地说:“谁学你那破玩艺儿,别自我感觉良好了,都这把年纪了,怎么连个徒弟都没有哇?关健时刻,还得我用一只手给客人洗头。”

这话真捣得伍宝心疼了一下子。过来跟他学艺的人不少,却没超过三个月的。他们来之前都已为人理过发刮过脸,全是冲着“点晕”而来。而伍宝又不愿办速成班。他尊重祖训,将自己学艺的经验照搬过来,让他们先抱了冬瓜练刀法,练手感。把冬瓜放在院子里的凳子上,叫徒弟们先用剃刀刮白毛。刮净了他检查,用手抚摸瓜皮,倘若手上沾有白印,二话不说,抱来冬瓜再练。这些人都在他家院子里,最多时有五六个。再就是叫他们磨磨刀子。那些来求老娘看病问卜的人一时排不上号,就在旁边看,混在看热闹的村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