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猴没来店里。气憋脸胀的金大堤坐进了圈椅里,连连叹着长气。
“要不,给你点晕吧,消消气。”伍宝说着,右手摸向他谢了顶的头。金大堤连连摆手,说哥的手艺,我受用不起,就刮刮脸吧。
整个坞坡镇,扳手指一数,就两人不点晕,金大堤和刘春庚。金大堤曾经点过一次。他缓缓苏醒过神时,说像从阎王爷门槛上爬回来一般,见到眼前的伍宝影影绰绰的面目时,赶紧抱住了,说我的老哥,我又活了过来了,可把我吓坏了。这让伍宝奇怪,他怎么会有这种感觉?他都点过无数的人,像金大堤这样的,还是首例。而刘春庚,压根儿就没有点过,一直说点晕的坏话,说点一次,血在瞬间停了流动,人死一次,次数多了,保不准会得个高血压,脑血栓什么的。伍宝一开始还反驳他,吃不到葡萄说葡萄是酸的,后来连理都不理,反正也没人信他那一套。刘春庚还说,“箩斗王”不是喜爱点晕吗,年轻时还能四下走动,现在咋样,瘸腿都难迈出山门了。谁都知道他素来与“箩斗王”面和心不和,没人接他的话茬子。
说伍宝刮脸不像用坚硬的刀子,而像用柔软的纸片,便是金大堤发明的。这几年外地人慕名而来刮脸与点晕的许多,伍宝觉得跟金大堤做的口头广告有关。金大堤没事便往城里跑,除了告状、上访,还买书,走哪都说坞坡镇有两个宝贝,属于国保级的。一个是开理发店的伍宝,一个是“箩斗王”。政府不是宣传抢救民间优秀遗产吗,该派人到坞坡镇去啊。他在城里宣传,官员们多认为他别有用心,想让“官”去,他顺势缠住不让走,解决他多年的问题。
“以后没事,也别往城里跑恁多了。”伍宝说,“孩子大了,名誉不好。”
金大堤的儿子比起人家,都到了结婚生子的年龄,但谁都不肯将闺女说与他。这孩子人品才智都不差,就是有人打破劲。都到了21世纪了,这一带找对象,依然流行“打听”。人家把金大堤说成不务正业,只会瞎缠政府的二流子,有女方来人向镇里人打探,也不知谁诌了一句:他家,破个尿罐子,他爹也得抱着去乡里县里,敲得当当响,喊冤告状。正事不干,房子里,夜间能数星星了……人家扭头而去。
农村就这回事,一旦名气坏出去,想扳过来,没门。金大堤儿子也跟他生气,跑城里捡破烂,踩三轮,两年没回来了。有人在城里,招呼他一同回来过春节,他说这个黄泛区,不回去也罢。
“宝哥,你咋也不理解?”金大堤不听劝,反问道,“我在争取一个普通公民的权力,你知道不知道?”
伍宝知道,促使金大堤学习法律,帮人打官司,不断上访,不光是他对各种提留、摊派的不满。直接原因是他爹在城里推人力三轮,让人家砸了车,还挨了打,回到镇上,气得不起床。别人对他说不就一辆三轮车吗?用两辆骑不动的自行车,拆下三个车轮,焊制成的,用不多少钱,让他想开些。金大堤以为没事,有天推门喊爹,三声都没应,一看,栽死在床下了……
“兄弟,人家能过去咱也能过去,你忍口气不就行了。你有文化,按说人家想不过去的,你也能想得通呀。”伍宝说,“唾沫星子能淹死人呀。你儿子啥都不差吧,跟人家比起来,就差没有媳妇吧。”
“别说这个了。”金大堤打断了他,“我从没想过这个,我脑子全用在法律知识上都不够用。我想当律师,但人家现在考外语,我没了戏,哪还有闲心思考虑你说的俗事。”
伍宝哈哈笑了,边笑边拍了他的头,说想吧想吧,把你这几根毛尾想掉了,我也省事了。金大堤说你也省不了事,我头发掉,胡子可一根都不掉。伍宝说,要不人家说你怪杰呢,胡子头发倒了个儿,一头好脸,一脸好头。金大堤说你尽是病句。伍宝摸摸他的毛发丛生的下巴和脸颊,说这不是好头是个啥,反着看怪好。
“宝哥,你侄子啥时再出国,你让他带我儿去吧。”
“你也想要个黑儿媳妇?”伍宝问。
“反正生的孩子也不一定黑,混血儿聪明。”金大堤说。
伍宝一想到侄媳妇来村时的情景头就大,全村人看马戏似的。更令他可气的是,侄媳去厕所解手,许多人扒着墙头朝内看,想看看侄媳的屁股跟手脸一样不一样黑。侄媳生气,侄子无奈,只好骗她说,这是当地的风俗习惯,不让她发火。
但她还是发火了。怪老娘跟她说话时,忽然抓了她的手,吐了点唾沫,然后用手在她手背上搓,试试能否将黑色擦掉。黑侄媳真的生气了,尖叫着,不知说些什么。一会儿就拉了侄子出了村子,进了城。老娘还愣在那里,不知道已经侮辱了人家。
“咱俩在屋里说这说那,你都不知城里变化有多大。我每次从城里回来,老婆只要一唠叨家长里短,我就说,我如果连这种心都操,我就是个狗熊。”
伍宝听他这么一说,马上顺话问去:
“兄弟,外面是热闹。小梅的事你知晓了吧?文爷找没找你?”
“打了个招呼,说大堤,我去乡里告状了,乡里不中,我就去县里,再不中,你可要帮我,我眼花了,你写个简单的状纸吧。这事,气死人。你不会生气,他又没找你帮忙。”
“我能干啥呀?一个剃头匠,旧社会叫下九流,死了连祖坟都不能进。人家拔根汗毛比我的大腿都粗啊,能帮个啥忙。”
“都是你这种人将那种人惯的。见了那几个货来,马上点头又哈腰的。”金大堤说,“如果都像我,坞坡镇早就法制化了。”
金大堤不知道,黑皮差一点没成为伍宝的干儿子呢。黑皮满月时闹夜,声音又大,夜哭郎。他爹往街上贴,“天黄黄,夜黄黄,俺家有个夜哭郎,过路君子念七遍,一觉睡到大天亮。”不管用。只好在某个早上抱着“撞干爹”。他娘那时是大队的妇女干部,以为迷信,不干,他奶奶抱着在街上走。村里就伍宝起床早,给撞上了。按规矩,撞上就得认,只要是大人。黑皮奶奶扯住伍宝当当响的剃头挑子说,你当他干爹吧。伍宝激动得停下,把炉子都放歪了,里面的水溢了一片。黑皮奶奶高兴地说:“这中,这中,干爹都认到了湿(私)爹的份上了。”伍宝还真抱了他亲了一口。后来王玉娥不同意,说正破除迷信哩,得移风易俗,再说也不扣辈份。其实还不是嫌弃伍宝?伍宝心里撩过一丝难过。一想到自己下九流,马上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