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他真是疼爱过小黑皮。那时他手头有零花钱,兜里经常有糖块,见了虎头虎脑的黑皮,塞他一点。

回头细想,他想不出这人哪一天变坏的。好种出好苗,好树结好桃。黑皮家以前没有出过赤土匪、响马、江洋大盗之流呀。也就他娘当干部时间长,有点霸气。

`如果自己真成了他的干爹,他会变成今天这样子吗?

伍宝有点想不明白。他拍了一下脑袋,心说,再想这事,是狗熊。

思绪马上回到了小梅身上,眼前尽是她泪涟涟的面孔,还有随黑皮撕碎报纸纸片,一起飘荡的花衣服。他制止不了这种想法。一不小心,剃刀在金大堤的脖子边顿了一下,金大堤叫了一声,一道血布鳞出来了。

“你咋回事?看我不顺眼,就在咽喉上锯一下。”金大堤埋怨他。

“失手了。”清醒过来,他立马换了笑脸说,“人有失手,马有乱蹄,哥舍得锯你?”

其实刮脸也算完成了,他该停刀,一收手就行。这个血布鳞真是多余的。他扇了自己一个嘴巴。挤些牙膏涂在那里。连说对不起,这刀子又该鐾鐾了。边说边卸去了罩裙和毛巾。

他举手走到门外,在空地里砍砍杀杀。今儿没了蚊群,他只在空中乱划一通,累得气喘吁吁时才停了下来,回到圈椅里,擦擦汗身子,喘口气,喝了一口酒。金大堤说,你真会装熊,天恁热,你耍个毬。刀子利了吧?他连连点头,说刮这嫩冬瓜,不叫它流水。

“坞坡镇的人都跟你一样,吃饱了,就会动动,说说,不会思想。”金大堤说。

三龙急急慌慌地进来,问:“文爷没说啥吧?”

伍宝纳闷,他根本没见文爷。

三龙拉他出门。远远的,他看到了文爷的背影。

文爷年轻时高挑个儿,现在却佝偻如虾,背部突出,顶着褂子,朝村西走,走得慢。仿佛不是走,而是拱着脊背爬一高坡子。看不到脖子,只看到一头乱乱的银发,在脊背上晃动着。

“官司咋样了?”他问三龙。

“我哪知道。”三龙说,“见文爷从你这过去,我以为他来点晕呢,不是正问你的嘛。”

文爷从这门口经过,根本没有拐进来。他刚从外面回来,心身都在疲惫,为什么不让点点晕,解解困呢?伍宝越想越纳闷。见三龙手里提把窄锄,问他弄啥的。

“给文家锄草去。总不能叫草荒了豆地吧。”三龙说。

“也是,这屌草,盛得狠,还得趁天热时去锄吧。”

“就你有福,给人家卖药的点了回晕,人们就让你这么清闲着。”三龙说的是人家骑车来村里卖除草剂,村里人不信,怕它连庄稼苗子一块除了,没人买。伍宝给那人理了发净了面点了晕,人家以为他的价格便宜,送了几包除草剂,拍着胸脯说,老兄你用用看,若伤了庄稼苗,明年我还来,你把我点晕,永远也别醒过来。伍宝施了那药,大秋地的草真的除了,根本不再用锄去除。要不前天刘春庚还说他,懒汉子骑郎猪,啥人有啥福。毛柱女人说他,弯腰拾个月经带,红腥(兴)都有了。他看不惯毛柱女人,反击说,你咋知红与腥,该不是你扔的吧?毛柱女人噎了一下,追着打他。他乘机在她奶上摸一把。毛柱女人更恼,说看我不揪了你的鸡巴。旁边瘦猴说,那可是处男的玩艺儿,拿到城里饭馆炖鞭汤,顶几千块哩。人群大笑着。

“反正没生意,你等等,我去找把锄,咱一块去。”伍宝说。

三龙说用不着,你还是守着摊子,文爷说不定换换衣服就来。他要来了,你可要记住我的话。

人家锄地用两只手握锄把,前腿弓后腿蹬,自自然然地。三龙不行,一只手握锄把,为保身子平衡,做不到前腿弓后腿蹬,动作滑稽,但不比别人锄得少。这功夫也是小时候练的。你看着他抛的锄头颤颤抖抖,向青苗上逼去,可总是只锄掉草,除不掉苗。他自己也得意,称这为只除资本主义的草,不伤社会主义的苗。

文爷家地不多,跟他搭界。他去锄再好不过。伍宝心里一阵热乎,但表面依然平静木讷,让三龙快点去,别再吸这种驴毬烟了。三龙说他外行,太阳还没靠近头顶,未到最佳时机。天越热,除下的草死得越彻底,不然它们又复活了。

三龙扔下一个烟屁股,吐口痰,用脚驱踩驱踩,又点一根,说:

“想起这事我就生气,几天睡不好了。”

“咋个生气法儿?叫我听听。”伍宝说。

“你说咋个生气法儿?村里还有王法没有?!”

伍宝一点脑袋,迅速将手指竖在口上,说你别跟驴叫似的,低点声。“你也是吃饱后,只晓得动一动,说一说,不知道思想。”

“听你说,像大人物训话。你说该咋鸡巴思想?”三龙说。

“我还不胜你,别说思想,连愤怒都不会了。”

“别装蒜了,不会愤怒,会耍刀子,砍蚊子?蒙别人行。”

三龙终于撩竹帘出去了。外面是毒辣辣的光线,热水一般将他的身影浇湿了。伍宝见他没戴草帽,亮了一脸水汗。马上找了一顶,喊住他,再走过去给他戴上,说:

“好好锄,先给你加冕,锄完回来,美酒洗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