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江汉平原,一般五月初到七月初,是汛期。这年的汛期很长,很特别。已经是七月中旬,早稻也开镰收割了,暴雨却一场接着一场。长江浊浪滔天,内河大水爆满。朱集公社境内,几条排灌河道,例如南边的“九大河”,东边的老长河,西边的永东河,北边不到十里,还有承担整个荆州地区四湖水位排泄的“四湖总干渠”,都是波浪汹涌,拍打堤岸。

钟村二队的田,比周边生产队都低。遇到内渍,就只能靠抽水机往垸堤外排水。全大队就两台立式抽水机。一台十马力的,社员称之“十匹子”;一台八马力的,社员称之“八爪子”。抽水机使用权在大队,给谁使用,不给谁使用,方良书记说了都不算,要经过大队“贫协委员”研究、无记名投票,最后决定。大队贫协委员由六个生产队十名“贫农”代表组成,二队只有保管员老丁是贫协委员,很多年份的投票结果,就不用多说了吧?

龚友盛不但睡不着了,饭也吃不安了。水灾,痢疾,防洪……搞得他晕头转向。横杆爹把饭菜端上桌,说:“龚主任哪,人是铁,饭是钢,每天都不吃饱,你经不住拖的。”

脸色苍白的龚友盛捂着肚子急急忙忙往厕所跑,口里说:“好好好,马上就来。”他拉痢疾,俗称“赶脚”。赶脚,很形象,肚子里“咕哝”一声响,疼痛难忍。肛门一阵堵胀,不快点跑,拉到裤子里不是稀奇事。所以,有的地方也形象地称之为跑肚。

龚友盛历来注重锻炼,身体机能很健康,几乎不上医院。自从三女跳河以后,龚友盛就被“鬼缠身”了。龚友盛不相信世界上有鬼。可是他半个月来,天天做梦,梦到小菊小桃小玲来向他道谢,反反复复就是那些话:“多谢龚主任。您让我们穿得体面,在阴间也扬眉吐气呢。”有时候三个女孩也跪在他面前哭泣,说自己命苦,还没活够就死了,不值啊。

说是梦吧,龚友盛却觉得真真切切。三女的相貌历历在目,清晰可辨,三女说的话,吐词清楚,过后不忘……横杆爹知道后就说:“龚主任哪,你千不该万不该,把你的衣服给她们穿。她们穿了你的衣服,怎么会忘记你呢?长期下去,她们会把你缠过去的。”

龚友盛一笑置之。乡下人对鬼神的迷信,根深蒂固,但那在龚友盛看来,根本就是扯淡。半个月来,龚友盛睡眠不好,鼻塞耳聋,头晕脑胀,还拉痢疾。吃饭都是苦的。横杆爹见龚友盛不信鬼神这一套,就与邻居三婆婆商量,背着龚友盛给他做点“法事”。

三婆婆过去是“伴菩萨的”巫医马脚,“破四旧,立四新”才被打倒。她对横杆爹说:“我要看看龚主任的脸色和舌苔,才知道死鬼的来历,对症下药。”

横杆爹说:“龚主任不信这个。你不用看,我都知道, 就是那三个女娃。”

三婆婆闭目掐指,口中念念有词,片刻之后睁开眼说:“果然是她们。她们得了龚主任的恩惠,阴魂不散,千恩万谢呢。她们哪里知道,这样会害死龚主任的。我已经‘叫应’过了。三个死鬼哭得要死,说是没钱打发小鬼,难得过奈何桥……”

在三婆婆的指点下,横杆爹偷偷弄了三炷香、七两钱纸,三更之后,出门向西一十五步,焚香烧纸,轻声祷告:“女娃们哪,横杆爹知道你们穿了龚主任的衣服,是来谢恩的。但是,龚主任承受不起。这是七两钱纸,你们三人省着点用,应该够了。龚主任 是个好人。我们二队还指望他呢。三婆婆掐指算过,说龚主任跟以前的那些主任不同。他是我们二队的贵人。跟贵人吃饱饭。你们就多多保佑他吧。就算横杆爹求你们了……”无端的一阵旋风刮过,还在燃烧的纸钱就飞起来了。横杆爹喃喃地说:“领了钱,你们就结伴走吧,走阳光大路,到甜处安身,去吧,去吧……”

龚友盛因为肚子不舒服,睡不着,看到屋外的火光,就起来站在窗前往外看。他看见了,也听见了,心里感叹:“多么善良的老百姓啊!”

大清早,大队的赤脚医生小温就慌慌张张跑来,说:“龚龚龚主任,前几天我给你的药丸,发错了……”

龚友盛吃惊地问:“什么?难怪我的肚子一直没好。你发错了什么药?该不会有生命危险吧?”

小温说:“我给您的是四环素,拉肚子应该吃土霉素,感冒要打青霉素,消炎要打链霉素……这些‘素’太多了,我一时间就闹混了……”

龚友盛接过小温递过来 的灰色药片土霉素,不满地说:“你作为赤脚医生,发错药,是会出人命的!看来,你不适合这个工作哟!”

小温“咚”的一声就跪下了,哭丧着脸说:“龚主任,请您高抬贵手,不要跟方书记说。要不我就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