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还没完全褪去，天边只透着一丝极淡的鱼肚白，像被墨染的宣纸上晕开的一抹浅白，坯场方向就传来了脚步声、工具碰撞声。村里来帮忙扣坯的村民们，扛着铁锨、坯模陆陆续续从各个方向赶来。

这片坯场是子晨前半个月就开始筹备的——他推着独轮车，把场地上的碎石块、断树枝一趟趟运走，又借来村里的石碾子，把高低不平的地面碾了一遍又一遍，直到踩上去脚底能感觉到均匀的踏实感，才算平整好。怕大家干活时滑倒，也怕湿泥粘在地上不好清理，他还特意从河边拉来细沙，用扫帚均匀地撒在地面上，阳光要是再亮些，准能看见沙粒反射的细碎光。

村民们一到坯场，就各自忙活起来。和泥率先拉开了序幕，这可是个实打实的力气活，全靠刘青、尚武、振风这几个精壮汉子撑着。刘青挽着裤腿，露出结实的小腿，提着水桶往土堆上浇，清水顺着土缝渗进去，冒起小小的气泡，“滋滋”的声响像劳动前的序曲。尚武抄起铁锨，锨头插进土里，手腕一使劲，就铲起一大块湿土，胳膊抡开了往旁边翻，每一下都带着呼呼的风声，土块落地时溅起的泥星子沾在他的袖口，他也毫不在意。振风则负责把翻散的土再拢回来，三个人配合得默契极了，铁锨碰撞地面的“哐当”声、泥土翻动的“簌簌”声，在清晨的坯场里格外热闹。

不知不觉间，东方泛起了橘红色，太阳像个刚睡醒的娃娃，慢悠悠地从地平线爬上来，一露面就毫不吝啬地洒下万千道金光，把夜里残留的冰霜、雾气全布驱散了。不过半个时辰，空气里的凉意就没了踪影，大家的额头上开始冒汗珠，先是细密的一层，很快就汇成了水珠，顺着脸颊往下淌。有人嫌热，把棉袄脱下来搭在坯模上，露出里面打了补丁的单衣；尚武的汗顺着下巴滴在泥里，在湿泥上砸出小小的坑，他用手背抹了把脸，结果把脸上的泥蹭得更花，原本沾着泥点的脸颊，被汗水冲出一道道透明的印子，倒像是画了幅抽象的画，刚画完又被他用手一擦，瞬间没了痕迹。

最热的是刘青，他干脆把汗衫也脱了，往地上一摔，露出古铜色的脊背——常年干力气活练出的肌肉线条分明，阳光照在上面，像是镀了一层金边，连汗珠都闪着光，活脱脱像画报里的健美运动员。在他们的反复翻搅、捶打里，松散的胶泥土慢慢变了样：先是成了湿润的泥块，再变成带着韧性的泥团，最后揉得细腻光滑，用手一捏，能感觉到紧实的弹性，就像家里蒸馒头时发好的小麦面团，凑近闻闻，还能闻到一股清新的土腥味，那是大地特有的味道。

扣坯开始了，大家手里都拿着一个长方行中间被隔开成两个或三个格子的木制坯模，老百姓都叫它——“斗子”。

扣坯前，大家都会先抓一把细沙，均匀地撒在“斗子”格子里面，沙粒顺着模具的边角滑下去，把每个角落都覆盖住——这是村里老辈传下来的诀窍，有了细沙，泥坯脱模时就不会粘在模具上，能保持方正的形状，起润滑作用。撒完沙，他们双手插进泥堆，挖起一大块泥团，胳膊举得高高的，再重重地往“斗子”里摔，“嘭”“嘭”的几声闷响，泥团把格子填得满满当当。接着，他们左手扶着“斗子”边缘，右手拿起一块平整的木板，顺着模具的边快速刮过去，多余的泥被刮下来，落在旁边的泥堆里，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一点拖泥带水。

最后一步最关键，他们双手紧紧抓着“斗子”的两边，站起身，稳稳地端着走到晾晒区——那里早就铺好了细沙，把“斗子”倒扣过来，手腕轻轻一抖，再用手在模具底部磕两下，“啪”的一声，两块或三块长方行的泥坯就从格子里落在沙地上，棱角分明，表面光滑，连一点瑕疵都没有。

说起刘青，他可是村里的“活宝”。这人长得高瘦，脸是有点凹陷的瓜子脸，平时穿衣服不太讲究，总是趿拉着一双破布鞋，帽子边也磨得毛了边，手里还总拿着一把掉了扇骨的破扇子，走起路来摇摇晃晃，活像电视里的济公。没事的时候，他就晃悠着扇子，嘴里哼着《济公》的主题曲：“鞋儿破，帽儿破，身上的袈裟破……”哼到兴头上，还会学着济公的样子，手舞足蹈地转个圈，那神态、那动作，模仿得惟妙惟肖，总能逗得大家笑个不停。

这会儿歇口气的功夫，他又开始耍宝了，扇子一摇，口头禅先冒了出来：“好嘛弥嘛弥好……”“少在这儿‘妈咪好’了，赶紧干活！”尚武刚喝完水，瞥了他一眼，故意逗他。刘青也不生气，反而笑得更欢：“哈哈，施主莫生气，贫僧给大伙出几个歇后语，解解劳乏，可好？”“好啊！”正在擦汗的村民们立刻响应起来。

他清了清嗓子，故意拖长了语调：“听好了啊，第一个，麻雀不走——？第二个，纳鞋底不用锥子——？第三个，小车不拉——？大伙猜猜？”话音刚落，大家就七嘴八舌地猜了起来。“麻雀不走？就是他娘的死鸟！”尚武皱着眉头想了半天，大大咧咧地说。“纳鞋底不用锥子，那怎么扎孔啊？”李婶也跟着猜。柱子歪着脑袋，小声说：“小车不拉，是不是坏了？”

刘青听着大家的答案，一个劲地摇头，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缝：“哈哈，都不对！还是贫僧告诉大伙吧。麻雀不走，是蹦得（谐音‘倍’）；纳鞋底不用锥子，是针得（谐音‘真’）；小车不拉，是推得（谐音‘忒’）”。“好你个刘青，又拿我们寻开心！”尚武笑着抬手要打他，刘青赶紧拿着破扇子跑开，坯场里顿时爆发出阵阵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