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惊蛰后的雨丝裹着菌菇的腥甜,顺着石屋瓦缝渗进来,在油灯的光晕里织成细密的银网。雨滴敲打棚顶的声音,混着远处山涧传来的呜咽,像极了三姐被拖走时的哭喊,在寂静的夜里反复回响。青苔顺着墙角肆意攀爬,如同命运的藤蔓,紧紧缠绕着这间摇摇欲坠的屋子,墙面上斑驳的霉斑,宛如岁月留下的伤痕,无声诉说着过往的苦难。

方敏跪在樟木箱前,箱盖掀起的瞬间,樟脑味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雪花膏气息扑面而来,像极了母亲临终前那口凝滞在喉间的叹息。木箱里的红嫁衣叠得整整齐齐,却掩盖不住边缘的磨损与褪色。她颤抖着伸出手,指尖触碰到绸缎的刹那,仿佛触碰到了自己早已逝去的青春。油灯的火苗在穿堂风中摇曳不定,忽明忽暗地映照着嫁衣上黯淡的金线,那绣着的并蒂莲,此刻看来更像是两朵被困在牢笼里的花,失去了生机与活力。潮湿的空气里,弥漫着压抑的气息,让人喘不过气来,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这狭小的石屋里,凝固成了一幅悲伤的画卷。

红嫁衣被岁月压得平整,绸缎上的“囍”字却依旧鲜艳,像永不褪色的伤口。方敏跪坐在樟木箱前,膝盖硌着青砖的硬棱,却比不过心口泛起的钝痛。嫁衣边角的盘金绣早已磨得发毛,可那对并蒂莲仍固执地缠绕着,金线在油灯下泛着冷光,像极了童养媳契约上刺目的红手印。

她的指尖抚过绣线,粗糙的茧子擦过丝线的瞬间,嫁衣突然在掌下活了过来。七年前的记忆翻涌而上——母亲咳着血把嫁衣塞进箱底,说“等圆房那日穿”,枯瘦的手指在绸缎上留下暗红的指印。此刻方敏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去年拾碎瓷片留下的疤又开始隐隐作痛,提醒她所谓“圆房”不过是场没等到的骗局。

剪刀悬在“囍”字上方时,她的手腕剧烈颤抖。这把剪刀曾裁过全家的补丁,此刻却要剪断自己的“囍”。“咔嚓”声响起的刹那,仿佛听见命运断裂的脆响。梁上的燕雀惊飞,扑棱棱的翅膀搅碎了油灯的光晕,红绸碎片如血蝶般飘落,盖住了她脚边那把断成两截的银锁。

碎片在青砖上铺开,“囍”字被割裂成两半,一半浸在从瓦缝渗下的雨水里,墨迹晕染开来,像极了债主撕碎契约时飞扬的纸屑。方敏盯着那些碎片,突然想起债主狞笑时露出的金牙,想起他踹翻菌菇筐时溅在自己脸上的泥浆。原来撕碎的何止是嫁衣,更是母亲临终前最后的期盼,是她被五斗米买断的人生里,唯一鲜亮的梦。

她弯腰拾起碎片,绸缎划过掌心的触感让她浑身发冷。曾经以为这嫁衣是枷锁,此刻剪开了,却发现更沉重的枷锁早已嵌进血肉。油灯芯突然爆开火星,照亮她鬓角新添的白发,那些银丝在红光里明明灭灭,像极了石屋前那株杜鹃树,即便花苞被风雪打落,根须仍在黑暗里倔强生长。

"娘姐?"连山揉着眼睛站在门口,月光像把银梳子,将他凌乱的头发梳成苍白的影。他的影子颤巍巍地爬上墙,与方敏手中破碎的嫁衣重叠,在霉斑遍布的墙面上交织成诡异的图案。方敏慌忙用袖口盖住剪刀,金属的凉意透过布料刺进掌心,却不及心口那阵突如其来的慌乱。

她不敢回头,生怕连山看见她泛红的眼眶。可眼角余光还是瞥见那道小小的身影,正盯着她膝头的红绸——被剪成两半的"囍"字,一半蜷在她汗湿的掌心,一半垂落在地,边缘的金线像渗血的伤口。

"睡你的觉。"方敏别过脸,声音比平日更冷硬。她低头穿针,却发现线头总也穿不进针眼,颤抖的手指好几次戳到指尖。针脚穿过缎面时发出细微的"噗噗"声,像是谁在压抑地抽泣。她将碎布拼成人字形衣领,未绣完的花瓣边缘卷着毛边,像晒干的菌菇褶皱,更像她日渐老去的容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