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连山没有离开。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触碰那块红绸。柔软的缎面贴着掌心,残留的雪花膏味钻进鼻腔,勾起遥远的记忆。他记得小时候,方敏的母亲总把他抱在膝头,用带着雪花膏香气的手轻抚他的头发。那时的方敏还会笑,眼睛弯成月牙,不像现在,总是皱着眉头,仿佛永远在与什么较劲。

"这是...你的嫁衣?"连山轻声问。话音未落,方敏手中的银针"啪嗒"掉在地上,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她慌乱地去捡,却被连山抢先一步。少年的手指握住银针,体温传递过来,让方敏想起七年前那个雪夜,母亲也是这样把嫁衣塞进她怀里,说:"敏儿,这是你的命。"

"问那么多做什么!"方敏突然拔高声音,夺过银针时,指甲不小心刮到连山的手背。她立刻后悔了,却拉不下脸道歉,只是埋头继续缝补,针脚却比刚才更凌乱。连山盯着她鬓角的白发,那些银丝在月光下格外刺眼——明明大他不过十五岁,可方敏的脸却像四十岁的妇人,布满了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沧桑。

窗外,杜鹃树的花苞在风中轻轻摇晃,有几滴雨珠滚落,打在晾晒的菌草上。连山突然伸手,按住方敏正在穿针的手。"别改了,"他说,"我不要新衣服。"方敏的手僵在半空,喉咙发紧,半晌才挤出一句:"不穿新的,怎么去学堂?"

"穿旧的就行。"连山的声音闷闷的,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倔强。他望着方敏,第一次发现她眼底布满血丝,像是好几夜没合眼。方敏别过头,继续缝补,却故意放慢了动作。油灯将熄未熄,在两人身上投下摇晃的影子,那半块被剪开的"囍"字,静静地躺在青砖上,像一个未说完的故事,等待着不知何时才能到来的结局。

油灯芯突然爆开火星,照亮方敏鬓角的白发。连山数着她上下翻飞的手指,发现指甲缝里还嵌着前日采菌草留下的黑泥。“明天穿这个上学。” 方敏把改好的衬衫扔在他怀里,转身时红棉袄的补丁扫过木箱边缘,惊落几片干枯的艾草 —— 那是她去年晒干驱邪用的。

深夜的寂静像团浓重的墨,死死裹住石屋。连山在草堆里辗转时,喉咙突然泛起铁锈味——那是方才偷喝方敏藏着的菌菇汤留下的余韵,此刻却与压抑的啜泣声绞在一起,化作尖锐的刺,扎进耳膜。他屏住呼吸,扒着门缝望去,月光正从棚顶破洞斜斜切进来,在方敏身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纹路。

银针在她指间机械地穿梭,却总在碰到嫁衣残片上的"囍"字时微微卡顿。方敏盯着那团被剪成两半的红绸,突然想起母亲临终前的眼神——枯槁的手死死攥着她的手腕,说"生是连家人,死是连家鬼",而如今这嫁衣,竟要拆成供人耻笑的童养媳的遮羞布。银锁断口处的红绳随着抽泣轻轻摇晃,像条濒死的蛇,在墙上投下扭曲的影子,与梁上晃动的燕巢残影重叠,恍若无数红绳正将她捆向深渊。

她突然将脸埋进红绸,绸缎上残留的雪花膏味混着汗渍涌进鼻腔,呛得眼眶发酸。七年前第一次穿上嫁衣的场景不受控地浮现:铜镜里的少女望着眉心的朱砂痣,天真地以为那抹红能照亮晦暗的人生。而现实是债主撕碎契约时的狞笑、父亲摔碗时飞溅的碎瓷,还有连山躲避的眼神,像无数把钝刀,一寸寸剜着心口。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方敏对着红绸呢喃,声音破碎得像被山风撕碎的云。银针突然刺破指尖,血珠渗进绸缎,在"囍"字边缘晕开新的红痕,宛如命运又补上狠狠一刀。她想起白天连山摸到布料时的惊讶,那孩子不知道,这柔软缎面下藏着母亲卖羊的泪水、自己被碾碎的青春,还有永远无法兑现的婚约。

墙缝里渗出的潮气漫上来,混着嫁衣霉变的味道,闷得人喘不过气。方敏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血腥味,才勉强压下喉间翻涌的呜咽。银针继续在指间穿梭,却再穿不起完整的岁月,只能徒劳地缝合那些早已破碎的、被五斗米买断的时光。

窗外,杜鹃树的花苞在雨中轻轻摇晃,花瓣上的雨珠滚落,滴在方敏晾晒的菌草上。连山攥着新衬衫,布料上的雪花膏味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方敏身上熟悉的艾草与汗水的气息,像一床永远暖不热的棉被,裹住了这个春寒料峭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