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方敏盯着他们躲闪的眼神,想起这些年在连家咽下的苦水:寒冬腊月里洗全家的衣裤,冻得通红的手指;深夜油灯下给连山缝补衣裳,刺破的指尖;还有每次走过村口时,那些如影随形的目光。她的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旧疤,那里还留着阿牛哥去年施暴时留下的齿痕。

"看什么看?"她突然将扁担重重甩在肩上,木桶相撞发出巨响,惊得树洞里的男人们纷纷后退,"有这闲工夫,不如回家管管自家婆娘!"转身时,蓝布头巾被风掀起一角,露出耳后淡褐色的胎记,像永远洗不掉的烙印。

笑声像被突然掐断的琴弦,戛然而止。阿牛哥的旱烟卷“啪嗒”掉在粗布裤裆上,烫出的焦洞冒着青烟,却比不上方敏眼底骤然腾起的冷意。她盯着那些躲闪的眼神——阿牛哥慌乱中踢翻的草鞋,年轻后生们迅速垂落的眼睑,李大爷烟袋锅子在石凳上磕出的急促节奏,每一个细节都在她视网膜上投下锋利的倒影。

七年前的记忆如潮水般漫过心口。十四岁的她被母亲用红头绳扎紧辫子,塞进连家的黑木门时,也是这样的目光——黏腻的、带着猎奇与轻薄的目光,像无数条无形的蛇,顺着她脖子上的银锁往下爬,钻进衣领,缠上手腕。那时的银锁还完整,“童养媳”三个字在阳光下泛着冷光,与此刻树影在脸上晃荡的纹路重叠,恍若时光从未流逝。

樟树的影子在她颧骨上跳动,叶隙间漏下的光斑明明灭灭,像极了连家祠堂里摇曳的烛火。她想起第一次被按在祠堂跪垫上的场景,连山他爹粗粝的手掌按在她后颈,说“这是你男人”时,满堂亲戚的窃笑。那时的连山不过五岁,躲在供桌后啃着供果,懵懂的眼睛看着她发抖的肩膀。

“看够了吗?”方敏听见自己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带着金属般的冷硬。阿牛哥慌忙弯腰捡烟,额头撞在石凳上发出闷响,却不敢抬头。她忽然想笑,想笑这些人的怯懦,想笑这荒唐的世道——他们可以在背后编排她的床笫之事,却在她直视时慌得像被踩了尾巴的狗。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银锁红绳,绳结处的毛刺扎进皮肉,带来细微的刺痛。这红绳是去年她亲手换的,断锁的缺口磨得光滑,却始终卡不进完整的扣环。就像她的人生,永远差那么一点,就能成为完整的“娘姐”,而不是供人消遣的“童养媳”。

蝉鸣声突然变得震耳欲聋,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尖叫。方敏转身时,扁担上的铁钩刮过青石板,发出刺耳的声响。她听见身后传来李大爷的咳嗽,听见阿牛哥对着烧焦的裤裆骂骂咧咧,却再也没有回头。阳光晒得她后颈发烫,那里的胎记正在汗湿的皮肤下微微发颤,像一块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她缓缓放下水桶,木桶底与青石板碰撞出沉闷的响。方敏的指尖在蓝布头巾边缘停顿片刻,感受着布料因反复洗涤而变薄的质感——这是她十八岁生辰时母亲送的陪嫁,补丁是去年冬夜借着油灯补的,针脚歪歪扭扭,像极了账本上被泪水晕开的数字。

头巾扯下的瞬间,被压得服帖的发丝突然蓬散开来,几根银白的发丝在阳光下格外刺眼。布料早已洗得发透,经纬线间嵌着洗不掉的菌菇汁痕迹,补丁边缘卷着细密的毛边,晒干的菌菇褶皱般脆弱。方敏将头巾团成球,指甲深深掐进布团,触到内层缝着的碎银锁片——那是三年前她一气之下砸断的,碎片藏在这里,像藏着一个永不愈合的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