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那月,未央宫里恰巧住着位杨姓娘娘。据说这女子长得那真是桃红菊白丰腴美艳,很是受皇上宠爱。那阵子正是酷暑季节,娘娘那小嘴里日日噙着岭南王快马传递来的荔枝果消暑,犹觉时时口淡的要命,整天寻思着不知玩点啥花样才好打发眼前的无趣日子。一天午后,她小憩起床还在梳妆打扮,刚刚伸了伸小蛮腰,半个小哈欠还没打上来那当口,宫墙外边不迟不早却传来一阵天外仙乐。
娘娘竖起耳朵细听,那音乐虽不似阳春白雪细腻,却也清音入杳冥般悠扬。此刻,这位入宫前家住东府华阴的大美人在心里思摸了半天,这才隐隐忆起自己小时候跟着奶奶去北塬走亲戚时,倒是时常听过当地几个老婆婆围着炕头唱过此类被叫做“花花”的野调调。不过,这些故土的老腔老调此刻咋会在皇宫大内的墙外出现呢?她在那儿一边闭着眼睛丟着小盹一边胡思乱想,那声乐却嘤嘤呜呜不绝于耳。最终,闹得娘娘硬是割舍不下,便命宫人满大街去寻找,看看这声响究竟打何处而来。不一阵子,那些公差终于将一杆布偶艺人踢哩噗通地领进了大殿。
娘娘一看这群老家来的乡巴佬那一身捯饬,先自个乐了好一阵子。心想,这几个老鳖孙也太会玩闹了。五根丝线提溜个傀儡子,颦有为颦,而笑有为笑,在两只糙手里被指拨得来来去去,活像一群小人儿那么行走自如。且不说,从其主人那一张张满脸胡茬的大嘴里吼唱出来的老腔令她倍感亲切,就是那些土得掉渣儿的乡野唱词儿,抄遍全城酒肆粉壁墙上的名人诗句,也难以与之媲美呢。于是乎,娘娘便把这玩意儿爱的要死要活。在不短的日子里,她不但招徕着这杆“老娘家人”呆在宫里常住不走,一群土包子亦俨然成了皇亲国戚一般,把进出未央宫权且当成了窜自家阔亲戚的街门。
又说,此地坊间有句糟践村上那些软蛋男人的俚语,说得那真是相当的露骨——“男人怕婆娘,盖房倒山墙。”这句话大意是说,如果谁家炕头蹲个整天能不够的黄脸婆,家里必定会时不时出些诡异的事儿。譬如,无缘无故死个下蛋母鸡、有时正打搅团破锅底却不迟不早地开始漏水、买了个猪娃刚扯开条子长膘了偏偏掉到了吃水的井里淹死了等等,倒不一定都是打墙倒架、翻板、掉杵子那一宗事儿。
要说的是,当朝坐江山的这位玄宗老儿,正是这号怕婆娘怕得要死的没出息货色。据说,侍奉他身边不离左右的这位杨贵妃,让为过小日子的庄户人看来,这女人那长相委实是不敢恭维。且不说她那一张和面盆儿般阔大的脸盘,长得肿鼻子肿眼不说,一身荒膘起身走路都不住地鼓雍乱颤;真正谁家要是娶了这么个费食的主儿,下地摘豆角那还不得让人抬着嘛!然而,这么一段稀罕货物,却被皇上爱得要死要活。更不敢让人知道的是,这位肥硕美人原本是他家的二儿媳妇,不知咋个被这老扒灰捣腾到自己手里,册封成了万千宠爱集一身的当朝贵妃。此等老牛碰着嫩苜蓿的得手事儿,后来被宫廷一个姓杜的闲赋诗人写成一曲《长恨歌》曾在长安城曾广为流传。那一咏三叹的醒世恒言,说的正是这个男人后院里的龌龊事儿。
且说,皇上一看娘娘很是喜欢自家老丈人家门前这号山野小调,便命人抬了座龙帷大床、蒙了丝绸凤单,本人也放下朝事不干,呜呼喧阗地领着文武百官跟着这班庄稼戏子在朝殿里昼夜不分地习练了起来。
那时候,洽川线戏的布偶子可能比眼下的尺码要小些,台口只需六尺布幔就能遮盖。由之,戏倒是给皇上一家老少唱撇脱了。可是,这号毕竟上不得大台面的小玩闹,却受到那些吃喝玩乐很讲品位的唐城大公们的诸多讥笑。因了洽川偶子从搭台到开唱,只需几片土布被单便可将就,于是乎被那些城里人戏谑地称之为“被单戏”。然而,这些庄稼戏子自此却被朝廷入了乐籍,正式归于“线户”人家。细究起来,此前还真没有“戏”这一说,就是皇宫大内也还都唱的是“曲”儿。此后,西京城的乐户里开始有了“戏子”和“戏坊”。
遥想当年,七八个糙爷们提溜着几挂涂抹着黑红脸儿的线猴子站在廊腰缦回的皇家御苑的石舫桥上,拿捏着嗓门唱上一折前三皇后五帝的那些陈芝麻烂谷子,马上就有袒胸露乳的龟兹歌女端着银盘传送来“上赏”的那些叫不上名头的好吃食;头一拨儿还没消受停当,后一拨儿又跟着端将上来,实在吃得人肚子夯胀,他们便背过主家眼目,将那些精美的吃食顺手倒进了各自肩头的褡裢子里。戏唱罢了,一个个趾高气扬地走出宫门,满心喜悦地蹲在长安城那石砌的大地面上扎着堆儿平分到手十来个精美的宫廷制钱,满足地掂上几掂装回衣袖,回头再去广运潭码头观看一番西域来的花花驴驹子驮着山羊钻圈圈的稀罕……啧啧,此情此景即使让现在的子孙回想起祖宗们当年闹出的这段风光,从心底生发出的那点做人的自豪,依然让他们觉得靠唱戏混嘴这个倒灶鬼行当,如果仔细品咂一番,其间还真是有几分令人感到相当恣意的骄傲在不时地使他们血脉喷张呢。
如此说来,他们操持这个营生还真是有些年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