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留马邨这个耒耜班依然还在。
坐板鼓怀的几个大唱家,清一色都是戏巷魏家门亲。只要有人出村雇事,搭戏的二道提手和打锣镲的帮腔徒儿只需临时纠集几个就行了。一个全活班子捎带驮箱的驴,多也不过八九口儿。当地人形容夯土墙需要的扎实班底,常会说到一句“七紧八慢九消停”的俚语,其实,这句行话最早应来之于这些线户人家。
话又说回来,这些吃人舍饭的戏子家,虽然走的是两头不见天的夜路,挣的是插科打诨的小钱,活得倒也比一般农户还要滋润。然而,这个行道在当地却很不受人待见。不说别的,一个男人入了这个行道,几乎跟做贼爬墙一样被人轻看。生前不但不得进宗祠祭祖,死后也不能在祖陵安葬。在崇尚诗书传家的落雁滩,多数村庄的人户,更是不屑于跟这些线户家联姻走亲。有道是,龟兹戏子,滚一床被子。其隐匿的诡秘指向自不待言。
可是,此地人爱戏这个习惯,却实在是有点邪性。他们虽鄙视戏子这个行道,却时常搭伙儿在乡场上闹个“自乐班”自慰自乐,几乎村村都有锣鼓家伙,只是不屑于靠此为业罢了。戏和戏子,前者是爷,后者是鳖孙。
细说起来,当地人操持的这个艺门,跟需要真人出台的秦腔大戏班还是有很大区别的。他们把那些才子佳人羞于出口的人事,用自己的手交给了偶子去说,似在努力地想和戏子这俩字撇清那点干连。再则,这个小戏既无正统的师承,更没有森严的门槛,一杆儿唱家都是爷爷孙孙几辈混搭的祠堂门下。一般是老者登台献艺,兼顾言传身教;儿孙们耳濡目染,技艺日臻精进。久而久之,渐渐成为这个行道里的硬手。就其唱腔来讲,当地人称之为老腔,也有的直接就叫线腔。因了这些庄稼戏子大多不识祖传的那些“一尺工尺,六五一尺”老谱,只知道扯着喉咙挣命地跟着师傅吼,年岁多了便免不了吼得有点走样,最终形成了诸多唱派。按照当地戏迷们的粗略划分,县域内三沟六塬的唱法大致为——“南花柳、北将家,沟东沟西狗咬架”这三大类别,落雁滩一带传唱下来的是“將家戏”里的“冤仇调”。
有道是,一方土地一方人,勾栏瓦舍音不同。单就这个冤仇调细分还有“沙罐罐、满口腔、挣破脎”。其中吼声沙哑、满口吞声、听起来令人觉得格外费力者,往往备受当地戏迷青睐,被好这一口儿的亲切地呼之为“吼家儿”。如是说,在洽川此地,一个出生戏子家的爷们若果天生有一副叫驴般豪迈的好嗓子,便是上苍对其格外垂爱的神迹恩赐,亦几可被看做此人一出世便身负着某种皇天眷命呢。
话又说回来,虽然操作五声八音这个行道,跟那些打着莲花落挨门乞讨的叫花子几乎无异,这些人倒是毫不在意这份寒碜,人乐而自乐,捎带着吃遍了山陕两省数百里路上的麦面蒸馍。也许是因了这些人打小便熟读戏词的缘故,虽一个个目不识丁,相互间的来言去语,却比那些纯粹做务庄稼的左邻右舍多了点文质彬彬的意味。用戏迷们的话说,从东留马村头随便牵一头驮箱的毛驴出来,其粗大的喉咙眼里陡然撒出去那阵阵昂嗤昂嗤的大音希声,仔细品咂一番,绝对都带有几分古曲的音律。
很显然,此类戏谑大多出自那些狂热的拥趸者之口。乍一听,虽稍嫌不恭,实则了无恶意,甚或还带有一丝不无称羡的妒爱。在素有“一经二词三道情”的关中道,提说起四州八县那些乱弹桄桄以及秧歌小戏之类的说唱样式,真可谓是多如牛毛。东西两路,各有千秋,号称九腔十八调。若遇开年庙会、祭祖祈雨、房屋奠基、老人过寿、牛下牛犊、雨水适时,他们认为可以撂开嗓门唱一唱的时候,就得丢下手里的活路,请一台戏在打麦场上拉开架势大肆热闹一番,此地人将此活动谓之“社火”。由之,闹得当地这些小戏班一年四季都不缺被人请吃的饭席。
再则,此类小戏在当地之所以备受青睐的缘由,首先得益于戏班子人手少、省馍馍;主家好招呼,很省事。不但应了请戏的鸿名,台子搭盖更是十分简陋。一般是木杠支撑,布幔相围;足下铺板,两侧过场;四人伴奏,三人操偶;往来逡巡,莫不应节。坐鼓板怀师傅敲打着铮子在侧台吼,提线的头股把式自幔后提溜出一群傀儡子抖。几根线绳儿,十八般武艺真精到,耍得那都是大武行——
提 拨 勾 挑 扭 抢 闪 摇
两厢文武官,六十四处征尘堪可歌,掐着喉咙眼子——
嬉 笑 怒 骂 唾 嗔 哭 嚎
真个是,三阵趸鼓新朝兴,一通京锣报驾崩;须臾弄罢寂无事,还似人生一梦中。如此纷繁的世事更替,恢弘博大的光阴荏苒,全赖几只面无表情的线猴子在主子手里没头没脸地在那儿翻来覆去地恣意折腾。于是乎,这些用滩底百年不朽的柳树根雕就的玩意儿,一旦穿着锦绣衣衫被提将起来,似乎都沾着些许天地仙气儿。
古往今来,当地一些落魄文人曾为之撰写过不少文章,就这个线猴戏究竟有着怎样的确切来由,为之打了几百年的嘴皮官司,倒是有过不少说法,最终却莫衷一是。
一曰,上界阙銮并紫府,琪花瑶草暨琼葩;黄河之水天上来,广寒仙乐落农家。认可此说辞的,在当地民间还真大有人在。当然,这个物什究竟是不是天上掉下来的看来并不重要。让他们最终获得了这种发泄苦乐的叙事方式,才是最最重要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