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祖祖辈辈生活在黄河滩的这些看似粗蛮的村野农夫,虽说斗大的字识不了三升,却也明白一条天下大理。他们手里这些画着各色脸谱的线偶子,演绎的其实也正是过去或眼前这个冠冕堂皇的大世事。那些个住在皇宫的宦臣太监、猴在衙门里判案的白脸县官、游手好闲于市的牲口经纪、蹲在皇城根给人算命的瞎子老汉……都是统统要张口吃饭的人口。而赋徭丁捐,上缴粮草,每样儿却得摊到做务庄稼人的头上。官府年年催,他们年年缴,这些终年背着太阳转滩的庄户孙们,看着家里时深时浅的粮食囤和手上时干时稀的大老碗,心头不免会时时涌动起一股子很不舒服的感觉。然而,他们无一丝功名在身,亦没有三亲六戚入朝,断然不能素车白马赴京上访,更不可丢下一地庄稼呼啸山林。只好捞起墙上挂的线猴娃娃,姑且饶下不下雨的苍天老贼,在鼓铙丝竹声中瞬间到达他们从来都不曾去做过客的九天瑶池逍遥一番,再婆娑一下干瘪的肚皮安稳地睡上一场好觉,苦中找乐,何乐不为?有道是,苦心中,常得悦心之趣。人生五味,酸甜苦辣咸,唯有这个“甜”还得自个儿踅摸着仔细品咂才是。

又有一说,当年汉王北征匈奴,被困平城。冒顿妻阏氏主攻正面,情势甚为危急。围城内的代国王子乃是当今河东运城人氏,此公看过洽川的线偶戏,又谙熟番邦宫闱之情,遂向陈平献计说,在下深知匈奴冒顿之妻阏氏英勇善战而又极妒,每恐有美女夺其宠,洽川傀儡楚楚动人,栩栩如生,莫若使工匠大而为之,妆扮美女,原仍以线系之,借夜月舞于城楼,令其望之,必可解围。陈平听从其计策,果然大获成功。这便是民间所传“洽川木偶退番兵”的故事。这个传说,竟与唐书《乐府杂录*傀儡子》里的记载相吻合。

不过,这些古往今来的传说,亦非妄语耸听。这个遗落在穷乡僻壤的小玩闹之所以经久不衰,也算是千年沧桑留在这片土地上的一个大稀罕。大河两岸,山陕两省;方圆数百里,从古走到今。不但提线班社多如牛毛,还派生有举着偶子演的杖头子和照着布影唱的驴皮影。然无论杖头还是皮影,都不及洽川提线木偶的人脉广大。其偶人造型,自是独此一家,相貌打扮几与隋唐家庙雕塑一脉相承。偶头雕饰,代有世家;粉饰化妆,尤为讲究。特别是那些旦角娃,其颧骨圆润,下颌丰腴;眉毛修长,弯如新月;杏眼含情,挑角似芒;鼻若悬胆,中准丰隆;口似樱桃,唇漫笑影;面若唐画,秀媚动人。任尔是铁石木脑壳,还是谦谦柳下惠,面对此等远古飘来的肥硕美人,若不觉得眼前这个世界每瓣落花独有真意,亦会感叹过往光阴若东去逝水却绝非无情。

噫嘻,人生在世,草木一秋。一个个虽没有百年的现世阳寿,却都有着千年的不死打算。背着身上这件臭皮囊上世来做一回男人,先得为一家老小忙活着挽弄些糊嘴的三顿吃喝。大白天人前的那点道貌岸然倒好应付,夜里炕头上滋生的那些不可示人的小龌龊毕竟也令他们无法去割舍。于是,经年没月,从这些庄稼戏子嘴里唱出来的也尽兴是这些纲常琐碎;翻来覆去,告诫世人的亦不外乎此类诗书礼乐,曰:

奸贼害忠良得势乱江山

相公招姑娘开场先落难

喜盈盈得官赏银做驸马

悲戚戚阎罗门前毬朝天

这些戏里戏外的故事,虽然陈旧而无趣,要让他们操着家伙唱将起来,却是相当令人心灵交结或血脉贲华。这都源于这片旱涝不均的黄土地,赋予了他们张扬的活人气概使然。

眼前这一望无际的黄河滩,人烟稀少,地阔村渺,一去二百里,望滩跑死马。人们忙着手里的活路,如遇上点水火事情需要隔垄给邻村捎个话过去,便得先找一处高土坎站上去,再卯足劲儿在那儿吆喝老半天。久而久之,闹得这一方人说起话来一般都比周边的人声高。于是,由这片地面上派生出的这个线腔,恰恰以吼而闻名。随着一声声脆生生的扁鼓点子滚得山摇地动,两把葫芦琴揉出那股如鲠在喉般的呜呜咽咽;那些满头泛着青筋疙瘩的唱家,或嘴角唾沫飞溅狂喷如雨,或目眦欲裂气冲牛斗;一副副恼怒愤懑的神情,活像谁掰了他们手里的馍馍一般凶狠。如是说,没有饱咥一老碗黏面外加笸篮大个硬面锅盔的饭量,一般人还真拿捏不动他们这号要命的活计。

君不见,无论春夏秋冬,只要走近过黄土塬畔的某一个村头,便听得见两根枣木桄桄擂得如雷贯耳,一群疯癫糙汉吼得鬼哭神号。苍茫大地之间,飞天妙舞,大音延绵。行脚大小塬畔,蓦然遇见个低头汉子牵着头吊腰驴,且不问其肚腹是否饥渴,一路匆忙去忙啥营生,褡裢里装没装锅盔,驮子上带没带茶水,他一路拽着驴尾巴,嘴里必定都在可着嗓子吼——

一路行来汗如梭,

开言唤声小阎罗;

都说地狱十八层,

敢问那层戏文多?

万般尘事爷不羡,

一心单爱线猴乐;

奈何桥头去赶场,

摄魂台前照唱嗑!

随着下坡过河,翻沟越岭,其腔调在急促的喘气之中,或陡然细腻柔软缠绵悱恻,或兀自愤懑压抑苍凉悲壮;时而雍容典雅热烈浓艳,动辄斯文淡远蕴藉轻俏,洒下一路痛撕人心的大美。其文雅旷达,不减昔人。

年复一年,他们的戏一直就是这么唱着;日复一日,丢下一河滩的巷院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