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这一年正月间,河上的凌汛刚开,落雁滩居然雷声隆隆中铺了一地罕见的红雪。滩底河槽里的绽冰,一夜间又冻实了;塬头上醒苗的麦苗,在春寒料峭中瞬时又蔫了。刚刚换下厚棉袄准备插犁的庄户门,只好又缩在家里打理起了歇晌才干的小活路。

时令已经过了惊蛰,吝啬的老天依然没施舍几个好日头。游荡在滩底的黄毛风,趁着夜色刚刚遮盖住塬头那点余晖,便昏天黑地在树梢上呜呜地吼叫起来,家家场里的麦秸垛子,齐齐被揭了顶儿。

留马邨是塬头村子,夜风吹起来那更是大的蝎虎。约莫三更时分,戏巷西头老照壁上砖雕的鸱吻被吹倒了,哐啷一声顺着瓦沟滚落在地。四邻八舍都被深夜巷头那边传出的这一声异响惊醒了,齐齐地竖起耳朵静静地聆听着。正是昼夜交割的时辰,各家槽头的驮驴此刻昂昂地一齐叫起了槽。

躺在炕头迷糊了三天两夜的罗锅老汉,被巷道刚才那一阵动静惊醒后,睡梦里陡然坐直了身子,眨巴了半天眼睛,依然不知道自己究竟身在何处。

院子里一切依然复于平静,只有风还在屋檐下低低地吼。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老戏骨终于慢慢地明白了过来。等他看清灯台上那如豆的一苗亮光,思绪里不免有点不解的惊诧。敢情自己一路打打杀杀,满身征尘地走了三天三夜麦城,这阵子居然还躺在自家炕头上?

听着身旁老伴睡梦中发出均匀的呼吸,他终于明白自己还活着。黑暗中,老爷子自顾叹了一口长气,也算是叫了声板儿——“呔,起身呀嘛不?唉,慢慢儿走哎……”

接着,便扯着嗓子开唱。

哗啦啦打罢了头通鼓

关二爷提刀跨雕鞍

哗啦啦打罢了二通鼓

人又精神马又欢

哗啦啦打罢了三通鼓

蔡阳的人头落在马前

一来是老人命该丧

二来兄弟得团圆

贤弟休回长安转

就在这沙陀落得个清闲

一折子唱毕,老汉躺在炕头微丝未动,魂儿却悠悠地出了屋门。像往常每日清晨他要做的事情那样,栓狗、放鸡、再开大门,接着摸黑去了马坊院自顾牵驴备鞍子。他自顾忙活着手里熟悉的活计,嘴里却再不唱嗑。

炕头那盏长明灯终于熬干了捻子,灯苗扑棱了几下,噗地一声熄了。门外,似有一阵一阵的鼓乐声不时地传来。

几天来在炕头陪着不离左右的老伴儿,听见老头子似乎已经清醒了,便咕咕哝哝地问了炕头一句——“死鬼,你听着没有?深更半夜的门外咋有人唱戏呢……”

炕头上并没人搭腔。

过了片刻,老太太似又听见炕下有人悉悉索索地走动,屋子里的杂七杂八一阵阵磕碰的乱响。俄尔,自己掌管钥匙的立柜门儿吱扭地被人打开了。老太太不禁浑身一激灵,马上醒了瞌睡,对着炕下不放心地追问:“他大,黑麻咕咚你又在柜子里翻啥呢?寿衣就在上边唔个包袱里裹着哩,你挑东捡西地这回是真走呀?”

她这头话落点了老大一阵功夫,仍不见有人应声。老太太自顾又开始了往日那些翻来覆去的安顿,叨叨絮絮地说:“墓窑里住着凉呢,给你早就多备了些铺盖,你还不放心咋的。我的神呀,这面老炕一辈子我都给你烧得都是这么热和,你这老东西这回可咋丢心得下呢……”

老婆子自顾数叨了一阵子,小心地摸着火镰撇火吹绒,好不容易点亮了渗了点油底子的灯捻子。就着碗大的一团灯光,她分明看见老头子并没下炕,依然枕着那块油汪汪的楠木枕头展蹦蹦地在炕头躺着哩。

此刻,她便有点不放心自己的眼睛了,顺手推了一把那堆厚被盖,再次举着灯碗下细看了看。老汉两眼微睁,依然没搭理她。门外,吹吹打打的鼓乐似乎已经远了,院子里的风也停了,屋子里静谧的只有她自己的声息。

老太太凑过去摸了摸老汉冰冷的鼻头,嘴里只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她知道,就这么一屁时辰里,老头子业已撇下她这老伴当走了。她不慌不忙地穿衣起身,从柜子里翻出早已收拾好的两方苫脸布儿比着颜色,就着那豆大的灯光挑出那方蓝色的给老汉遮了脸。看看窗外天色尚早,便没有惊动儿女,自己又合衣躺下叹息了一声,自己也随着老汉的魂儿走了。

村院中出了抬埋大事,男人们都放下了手头的活路,各家各户那些来打下手的女人也都不约而同地来到了主家院子。一大清早,巷道里马上显得忙碌起来。

这时候,巷东头一个叫“小媒旦”的年轻媳妇系着围裙风风火火地走了过来,神情诧异地告诉邻里说,天刚麻麻亮那阵儿,她起得老早去场里揽秸秆给猪热食,确实真真切切看见七叔公骑着家里那头麻脸灰骟驴晃荡着出了巷。俩人擦身那一瞬间,她倒是还没忘记放下柴笼问候了一声,老汉却一反往日不轻易给人回应的习惯,吆喝着让牲口停下来笑眯眯地冲她点了点头,居然开口告诉说,他和老婆子要进城赶会去。可是,驴背上却只骑着他一个人。接着,只听得老汉嘚儿地一声吆喝,便催着驴朝坡头走了。

主家院子门前围了一圈事里人,根本没把一个女人嘴里的胡话当真。谁都知道也都没说出口,罗锅老汉是个半路哑巴,寻常根本听不见对方的来言去语,后半辈子几乎和左邻右舍没说过几句囫囵话。小媒旦叙说老汉和她打招呼的情节,本身已经令人十分生疑。何况,她居然还说,等她回头再看时,老爷子那佝偻了半辈子的腰身,居然端坐在驴背上直溜溜地没打一丁点弯儿,这岂不是在撂白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