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那阵子人正忙,要出门说丧的得牵驴出村,搭盖奠棚的急着出东家进西家掮木椽,个个手里都有事情要做,这事儿一阵过后也再无人去理会。

却说,到了晌午饭时,跑事的人这头刚吃过主家招呼过的豆腐汤泡馍馍,杀猪匠在巷头刚刚扎起戳猪的汤锅,一杆官家仪仗打着“七棒锣”吹吹打打地进了村头。

村庄族老赶忙放下手头的事情,齐齐招呼族下跪在村口等待宣抚。原来,洽川县新任县令不知咋个知道的消息,即时派人给村上这个刚刚咽气的老罗锅送匾来了。

一个推着独轮车卖甄糕的穷庄户死在自家炕头,居然惊动了县大衙,这事儿说起来真是人有点匪夷所思。

事情原来是这样的——洽川县这位扬州新科状元刚到此地上任一月有余,依照历任惯例,这个治事之官当然少不得登高望远视察一回城池,微服私访体察两番民情。有一日,他站到乳罗塔颠奉目望去,看到治县内颇有名望的东城隍庙的上殿历经风雨已多处坍塌,庙院廊房亦荒草萋萋破败不堪,心里便多了个事情。应付罢四镇八乡的那些迎来送往,他要做的第一件事情便召集各镇大户筹集银两,开始修整城隍庙。

这天早晨,正是大殿坐佛开光的日子。一大清早,工匠们焚香沐手过后,便开始给城隍老爷的泥胎做最后的脸上贴金。谁知道,这帮运城来的能工巧匠忙活了半天,却怎么连一绺金箔也贴不到城隍爷那张黑脸上去。

恰巧在这个时候,庙前噗哒噗哒走来了一个骑驴老者。只见老汉下驴后似在有意和工匠搭讪,又像自言自语地在那儿咕哝着说:“牛不饮水强摁头,勉为其难白费工。老城隍原来只是个吃百家饭的叫花子,行走江湖虽也声名显赫,亦不过是替周村百姓具写过几份纸状、打赢过几宗官司,这才被天庭造册收留,立了洽川城隍。尔等凡夫俗子若果知道老汉一生不曾沾手金银,就不会这么费力地硬要给他脸上贴金喀。唉,你们这委实是在羞辱老人家呢。”

几个山西客正在为手里的活路着急,一看身边这个老汉居然在一旁尽兴说些无趣的话,便没好气地噘了他一句说:“老人家,莫事干拿块炭到黄河边洗洗去。照你说,这金箔贴在你这张驴脸上倒挺合适是不?”

只见老汉一声不吭,径直走上神龛往那一坐,对着神台下面面相觑的众生冷冷地回了一句话说:“人徒有七尺之形,不如驴长有一尺之面。你们瞧瞧好了,洽川县三沟六塬大致几处地界,在我老汉这张脸上那样儿可都不会少一处的哟。你们还愣着看啥呢,烦劳各位现在就着这张老脸再试试你们的手艺如何……”

工匠们还在诧异,只见一道万丈红光在庙后骤然闪过,座上的老者立时化作了一尊仪态万方的泥胎城隍。那头驮着老汉过来的老骟驴,随之就地一个打滚,眨眼变成了一尊威武的中堂石狮……

那阵子,正是县大衙接案办公的早堂。听人飞报东城门一大早居然出了此等奇异之事,父母官立马放下手头公案急忙乘轿出衙。到了现场,几个工匠早已吓得浑身颤抖满脸乌青。县太爷不说二话,对着庙堂上那尊仪容威严的城隍爷颔首便拜。

谁又能知道,父母官对着城隍塑像双手作罢揖、上过香,将要俯身磕头的那一刻,忽听耳内似有人言:“你来了么?”

这位知书达礼的从六品典仪,当年改派同州府州同,再而降任洽川知县,连他都不知道这是得罪了哪路神灵。刚才耳边这四字箴言,不迟不早偏偏在这个时候响起,这难道是座上城隍老爷的刻意提醒么?他不禁浑身一个激灵,依然有条不紊地作揖上香。他当然明白,自己这个统管此地人间烟火的当朝状元,虽然职衔大小和这个小县城隍爷平起平坐,毕竟头顶三尺烈焰,他还能让自己胸口那颗扑腾着的心绪镇静了下来。

城隍本是当地冥界的七品官佐,每每有人来到此处地界当官吃粮,怎么说也算得上是个天摇地动的事儿。地面之上的那些绅五绅六,这位县太爷都一一拜见过了;城隍老爷开口说的这句话,或者是冥界那边给自己这个阳间父母官打招呼呢。

眼下,他先得闹清这位新城隍的凡间名讳才是正事。县太爷伏地再次三拜六叩,起身后立即命恭守在身边的县丞即刻派人打探治县内养有白脸麻骟驴的一切人家。

谁知道,父母官这头话语一出,当场就有几个还愿修庙的村壮具名禀报说,眼前坐在神龛上的这位骑驴来的老汉,据实是城南十三里一个叫留马邨的人。老者年轻时是个戏子家,老境后改了行,时常佝偻着腰身推着木轮车子在戏台下卖枣儿甄糕。别看老汉是个哑巴从来不吆喝生意,一场戏下来那锅甄糕也就瓢干米净了。即就是把这个人烧成一把灰,十里八乡的人都认得喀。

父母官也不再做仔细盘问,当场伏地写了四颗大字曰“为善必昌”。着即命人贴了一块木板,支派庙前那班准备祭庙的龟兹即时吹吹打打一路送到了留马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