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这头,官家仪仗已经到了村头,村里人以为老汉那家女儿把日子闹错了,还整出这么大的气派送了颗大匾来。等明白送门户的居然是当朝县太爷,几大祠堂赶紧取钱打赏轿夫,准备酒饭待客。

可是,村里那些凡夫俗子哪肯相信这一切鬼话会是真的。他们也不说接下那木匾往哪儿悬挂,都关心起老汉那头驴来。一伙人将信将疑地去了魏家马坊院,但见锁着槐木棍子的麻石板箍的驴槽里,一节干草头儿都没有;槽边趁桩的铜环上,倒是留下一节扯断的驴笼头……

村上出了人仙,老汉的葬礼当然要照从七品官仪过事。自打大明先皇赐封省府州县城隍爷从属阳间官阶享受香火,这个规矩已经施行过几百年了。于是乎,下葬吉日,知县亲自司仪祭奠,当众下发告帖曰:

煌煌世象 风恬日清 巍巍山峦 小溪淙淙

芸芸众生 孰不爱生 爱生至极 当会爱宗

一介俗子 贫贱优伶 觉悟得道 现世关公

匡扶正义 鞭挞邪祟 抚慰民心 教化世风

天降大任 九五至尊 焉知蝼蚁 亦可托生

初平牧羊 葛洪飘零 八仙过海 终成神灵

在当地戏班里,提溜关二爷偶头的师傅历来都是高人一等的。不但不干一点儿搭台挂灯的杂活,那张沾满草屑的臭屁股也可随意在后台那些装偶子的戏箱上落座。

如此说来,罗锅老汉年轻时手里不但提溜过关二爷,临死仍念念不忘让活着的乡邻能日日乐而忘忧,义无反顾地拿出一辈子的积蓄,为祠堂置办了一副全挂戏箱。一个男人,生为人杰,死亦鬼雄,被天庭追封冥界县治看来也是理所当然。于是乎,罗锅这辈子做过的大小事情,过后亦被那些书记官整理成册上报县大衙被记载在县志上了。老汉那并不辉煌的一生,更是被四邻八村演绎地神乎其神。

事情被官府已经哄哄到了这个地步,留马邨有人依然不肯买这个账。用他们的话说,罗锅老汉一辈子并没做几件像模像样的人事。活了一世人受的那些苦累,也都是为了给自个家门挣那点光鲜使然。走遍落雁滩,那个庄户人不是起早贪黑为儿女做务了一辈子的苦虫儿?至于老罗锅留给祠堂的这副戏箱,那也是有言在先。若果家门户下无人爱好此物,才可由祠堂派人继承掌管。

至于说到唱戏这茬,罗锅年轻时倒是唱过几天戏。他那两嗓子不说在人才济济的东府无有一丝名望,就是搁在小小的落雁滩也根本算不上个好唱家。再说,提溜过关二爷的人多了去了,他才摆过几天坐箱喝茶的排场?若果此类人都可做城隍,洽川县岂不成了城隍县?何况,这厮那年上台操偶子踩翻了架板摔断了腰,从此再也没有登台唱戏,只能勉强算是个半路唱家。后来,躺在炕头不意又烧坏了耳朵瓤子,下炕后不但鲜见开口说话,更不曾开口唱过一句戏文,何以跟关老爷扯上了这门缘亲?

不过,这类对神明大不敬的话语说叨的人多了,坊间即时就有了新的回应。

各村那些爱管闲事的老秀才们如是说,大凡一些天生的造势人物,老天爷那副天眼一直看得一清二楚。为了苍生社稷的安稳,总会让一些命硬的人物早早失却常人的一些活命本领。吃着五谷苗子,一个人的浮生际遇,并不单是那些虚妄的荣华富贵和功名利禄;前世今生的一切厄运,都隐示着这个世界不可说破的某种天意。遥想当年,老罗锅守着祖上三十亩薄地,在距村六里半路的镇点上盘下一间瓦房兼营着饭食铺子。早上供应甄糕,中午油泼扯面,夜里推着一架独轮车赶撵戏场,一个麻钱一块铜板地积攒的那点家财不修不盖,却专意请来洽川最有名望的制偶师傅,坐在他家那并不宽敞的上房里整整雕刻了一个冬天。直到拴好最后一个偶头,老汉这才安然合眼驾鹤西去。试想,老汉这些到手的银子,本该给儿孙留着置地盖房才是正经去路,他咋就舍得倾囊相授于四邻八舍?即是他想为自己身后买点名望,何不去修桥补路,偏偏专意给村里置办了一副全挂挂的线偶戏箱呢?

在这个世界上,说不明道不白的事儿太多了。神灵时时处处都在喻示世人,凡夫俗子哪个又能替天代言?试想,那一挂挂线猴子,何不是咱们这些窝在村巷里的张王李赵呢?人在尘世走这一遭,打从娘胎里出来头上都有三根系命的绳儿呐。一根趁着官老爷的帽翅子,一根挂在阎王家的屋梁上,还有一根拴着太清殿的石础子……

一个穷戏子,临死给村庄留下一群线猴娃娃,每日间恬着黑红脸儿给咱们叙说天上人间的酸甜苦辣,它们,岂不是一尊尊替庄户人说话的小菩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