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戏骨死后做了香火供养的城隍爷没半年光景,时月一夜间却换成了民国。虽然这个世界再也没了皇上,太阳依然从河东岸出来绕一圈儿,在西滩那边杨树林子里钻了地。戴胜鸟儿叫了,坡上麦子便黄了;长脖子雁排着队伍朝南飞,滩底的高粱穗子就该割了。戏巷的魏家子孙们,忙完场里的庄稼,依然得唱着他们的戏。
眼下,东留马掌管戏箱的箱主,理所当然是老罗锅的嫡系长孙魏仁湘。提说起这个中年男人,任你咋绕都绕不过他们时常送主家的一出叫做《瓜女婿》的小捎戏。在戏里头,扮演那个瓜女婿的偶子,更有一个不为外人所知的说叨。
在东府一带,无论是驴皮剪的灯影子、还是举着偶头表演的杖头子,出台人物几近和大戏人物类同。唯有线偶戏这个行当,却多了一个担当“说者”的偶人。在出台的戏文里,这个人物可以是个偷挖邻居蔓菁的懒汉、横行街巷里弄的泼皮、漂泊潦倒的穷书生、不喑世事的瓜女婿、捣蛋逃学的小童生、稀里糊涂的糨子官、以及送信的报子、啬皮鬼老汉、怕婆娘的受气包、被人糟践的可怜虫儿……总之,生旦净末丑,这个角儿都能掺和。说到这一点,可能是因了线偶戏台子太小,一些本戏的过场情节无法展示,这个偶子便会被即时提溜出来,一个“人”站在那儿呼风唤雨地说叨半天。于是乎,这个贪人喜爱的偶子便享有了自己专宠的名号。线户家亲切地称其为“癞报子”,戏迷们叫他“癞包子”或“来报子”,指的正是这个小丑角儿。
每每开大戏之前,锣鼓家伙铿铿锵锵打过开场,需要招徕观众静场入戏时,这个头上翘着根小辫的活宝便蹦蹦跳跳地被人提溜出来。一出台口,那副丑样儿简直丑得令人捧腹——塌塌鼻子白眼窝,樱桃小口耷耳朵;倭瓜脑袋朝天辨儿,额颅上还粘着只福蜘蛾儿。
扁鼓点子一起,这厮惦着个大脑袋站在那儿便摇摇晃晃地开白念说——
老,老,老,
老少爷们仔细听,
小的名叫四先生;
只因貌样长得嫽,
得了个诨名——
葫芦瓢!
戏这就算正式开了。
在这一出捎戏里,赖报子摇身一变就成了一个叫做“四先生”的男人。这个备受糟践的主角,在东留马确有其人,他正是老戏隍的嫡亲孙子魏仁湘。这些小戏那些插科打诨的戏词,也都尽兴出自此公的如椽之笔。
按说,老罗锅的老日子在东留马并不算寒酸,到了儿子魏存贤手上曾发迹过一阵。再说,这个独苗孙子仁湘少小念了一肚子文墨,每日里不但得侍弄家里的庄稼,空闲还得换上那件大衫子做做村学的教书先生。这样的人厢,似乎并不该被拉扯到唱戏这个行道来。可是,线户家搭班子出门雇事,全赖祠堂名下这副宝贝戏箱。加之,这个读书人似乎也毫不在意低贱了自己那值钱的身价,不但自甘与这些庄稼戏子为伍,且敬业乐群,不亦乐乎。
话还得说回来,在落雁滩这片地界,一个男人识字与否并不要紧,肚子里却都得装一本做人的无字书。恻隐羞恶,是非辞让;行事做人,都得循规蹈矩。在这件大事上,这个不言不喘的魏仁湘却毫不输阵。此人十三岁娶亲,十五岁当爹,三十二岁又做姥爷,真可谓晾干的马粪沤黄杏,赶的那可尽兴都是些早行市。至于他本人这个古怪的诨名,还得提说一下村上这座庙。
戏上有座四圣庙,留马邨也有一座四圣庙,这一切亦并非巧合。
遥想当年,这个魏仁湘穿着小马褂坐在村头这座四圣庙里陪着那些泥胎娘娘读过六年“人之初”,当年秋季便一举考上了洽川县新立的第一高级小学。年关放了寒假回村来,这厮不拾牛粪不打柴,居然不知天高地厚在自家院子里摆了张长条桌子,挥着一杆大毛笔给左邻右舍编写起了过年家家要贴的春联来。
又说,邻村桃李营有一前清老贡生,此人好像一辈子都在考试,当爷爷那年虽连中二元,然而终未赴京殿取。这个住在村庄里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穷酸文人,最终却留下一个做人嗜好——偏爱切韵吟唱和收集楹联。每年正月间,老秀才要做的事儿,便是骑着驴四村里观赏家家门上张贴的新春对子。这年的大年初二,他骑着家里那头瘦驴游荡到了东留马,看到家家门上张贴的大红对联大多出自一个稚嫩新手,便大大地吃了一惊。转完几道巷,当他知道这些新对联都是一个垂髫稚子所编所写,老秀才站在那儿捻着下巴上的三根山羊胡子,嘴里只讷讷地吐了四个字——“八斗之才”!
自此,小小年纪的魏仁湘头上这个“四字先生”的绰号便不胫而走。过了不短的时日,可能此绰号让庄户人喊起来过于绕口,这个“四字先生”的名号慢慢地被村人简化成了“四先生”。全村无论老少,当面或者背地都这么喊他。有直接称呼其“四先生”的,也有加了辈分喊成了“四爷”“四伯”“四哥”,总之,跟他在祠堂排辈一点干连都没有。
谁知道,这个四先生也真是个读书的料子。他背着馍馍布袋,只在洽川城念了一年高小,恩师举荐其提前参加省考,居然被省府派来的考官朱笔钦点,跳级插班去关中东府唯一的高等学府洽川中学念了中学。第一学期再次代表洽川参加省考,便得了个十三县第一。为此村庄大事,东留马曾放戏三天,闹得跟祠堂出了插花戴翎的新科状元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