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四先生十三岁还不到。他家老子魏存贤却为家门中出了此等鲤鱼跳龙门的大喜兆烧燥得几天几夜都没睡踏实。一天大早,这个庄户人咬咬牙从麦瓮底下拉出个钱罐子,装了一褡裢铜板,吆了匹驮骡出了落雁滩。不日,便订亲了朝邑民卫军司令王国麟年满十六岁的大姑娘给儿子做媳妇。当年秋收刚过,魏家祠堂大张旗鼓地就把新人迎娶回了落雁滩。
在当地,给十三岁儿子占媳妇的人家不少,娶进门的却委实是不多。要摆这样的阔绰,即便是那些大户人家事先还得掐算掐算。不但要请高人看看祖坟穴口,测测房脊方位,必要时还得请道士来把祖坟院基镶治一番。上朔八代,魏家高祖不但无有一人因读书入朝做文案,更没人应考武举在马上挣功名,说来说去还就数老罗锅的枣儿甄糕在四乡有点名望,死后稀里糊涂地被知县封了洽川城隍。到了儿子魏存贤手上,一个吆马车的脚户,居然敢于摆造这样的阔绰,村上族老免不了就多了些话说。大约不外乎都是些床帏关怀,期间不乏还撺掇了些许喻世理念。不无规劝地说,这么大点儿子娃腰眼还软着哩,娶个十六七的大姑娘搁在炕头,每天夜里小夫妻免不了要闹出几番动静。一头刚刚能够着槽帮的牛犊子,还没嚼几口硬茬草料长圆出力的胚胯,且不说见习搭套拽耩子那些轻省活路,脖根上一下驾受这么重个轭头,难免不会乱了套路,闹出些扭腰折胯的笑话。
《瓜女婿》这折戏,恰好也是这么唱的。姑且可以说,东留马这个四先生的戏剧人生也是这么发端的。
戏里说,某大户给儿子娶媳妇的先天夜里,家里按照坊间规矩专意为儿子邀来一朋儿暖房。迎亲当晚,家里人倒是还没忘了备办几桌带着馍馍饭席的整端酒菜,谄着脸面喊来左邻右舍几个娶了媳妇的朋客大吃二喝了一气。一来是为了应齐宾朋满座这个礼数,再则,请来的这些小伙儿还得给主家耍一阵媳妇闹闹房。结果,新郎官年纪太小不喑世事,任几个毛小子百般挑逗耍弄,最终也没能让一对新人闹出那些个“摸虼蚤”、“掏鹌鹑”、“倒卷珠帘”之类的整端名头。真是皇上不急,活活急死一群小太监。一伙趁机想讨点乖巧的毛小子,一看遇到这号不开窍的石芯子货色,最终只能草草收场了事。天刚擦黑一阵儿,就这么晾下一对新人蹲守空房大眼瞪着小眼,家里大人为闹出此等尴尬不免又一次急迫起来。
说白了,此地娶媳妇闹房这事情,看起来是一群年轻人之间的恣意耍闹,在坊间却很是有其讲究。按照老套说法,这一天家门鼓乐喧天香烟袅袅,必会惊动地面上各路神灵兴风布浪,随之亦会招来鬼魅趁机作祟。为驱逐车马来往带来的邪灵阴气,只有请一群阳气十足的年轻小伙烘房到午夜子时,方能逢凶化吉。坊间俚语里所说“人不闹鬼闹”,大约讲的就是这个道理。
一般说来,遇上这号村院鸿禧,三朋四友都会自动来支应这个事情。若果真的到时无人促哄,这户人家的门声在村院里一般都不咋好。为了顾救这个脸面,家里人赶着紧儿又安顿了几个叔伯弟兄吃了一桌子干果碟子,几乎是哀求地让几个猴羔子趴在新房的窗棂下,就是做作也得为儿子听会儿房去。
却说,几个满脸粘着主家点心渣儿的唔儿鬼,一个个虽摩拳擦掌地在那儿做出准备熬夜的样子,心里都十分清楚,接下来事情大约还是无戏可看。绝如他们熟知的村戏上经常唱这号主幼臣重的朝事一般,面对一个狗屁不懂的小皇上,有奏本的勾着个脑袋有长没短地在那儿唱嗑一阵前三皇后五帝的陈芝麻烂谷子,文武百官袖着手支应着站在那儿趁着打会儿小瞌睡,只等白脸太监落板时嚯喊一声退朝,那些王朝马汉才会少气无力地跟着打一阵哦呵呵,一切也就随之偃旗息鼓了。
果不其然,一伙唔儿鬼冻猴猴地猫在台阶上等了好大一段时辰,小房内里边压根没见有一丝儿动静。这头一个个起身正说要拍屁股走人,此刻屋内却有了点动静。
只听得似乎是新媳妇在炕头燕语莺声开腔说了一小句儿话说:“先生,小奴家听着窗下这阵人马三起,好一似西王打潼关,咱还是吹灯困觉吧……”
再听,一切又鸦雀无声了。
外边的毛小子一看,苦苦等了大半休还算有所斩获,立马群情激昂,一个个不禁心头窃喜。没准儿四先生这个小蔫坏被新媳妇这阵儿伺候得熨帖,里边马上要开大戏呀。于是,窗台下的乌合之众大大咧咧地相互招呼了一番说要“走呀”,脚下却没一个挪窝,又一齐静心屏气地俯下了身子。
不过,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并不像他们预期的那样。
从门缝里边不时传出的那些小声响来判断,新郎官那阵子可能遇到点小麻烦。估摸是一时解不开新衣服上的布纽子,还固执地不肯让新娘子帮手。最终,被新媳妇逼得紧了,他嘴里好像还咕咕哝哝了好一阵。未已,也不知为了什么,新郎官居然在新房内哽哽咽咽地哭将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