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多年过去,这个山西女子跟着咬儿无怨无悔度过一十六年时光,为老媒旦膝下一气生下了一儿两女三个孙孙。眼见着给儿子蔓货定了门新亲,这门小日子渐渐红火起来。这妇人去沟沿摘核桃踩断了树枝,不意掉下深沟被摔折了腰椎。躺卧床榻两年,抓方子吃药,花得家徒四壁却撒手人寰。
一个正值盛年的村庄男人,年轻轻的便遭此家败人亡的际遇,狼咬儿心头一下子绽开了以往过日子的那股子绾劲。要不是老娘每日打点着缺盐少醋的交结日子,咬着牙在年前给孙子把媳妇娶进门,凭着他这个一家之主几乎尘事不染的德行,儿子蔓货都得跟上他这个老子去打光棍。在寻常不多的日子,这厮除跟着戏班偶尔出村混着吃口酒饭,成年累月的大段时日,大多都窝在炕头捏着酒葫芦酣睡不醒。三年光景里,这个男人从来没有一次主动扛着锄头走进过自家地头。
直到收麦前那段时间,老娘暗中打听到甜寡妇守家三年已有改嫁之意,魏王氏那头有将她收做偏房的想法,便极力在中间穿掇,想趁机将这个人样长俊的小寡妇搂揽到自家锅台前为儿子再撑起个家。咬儿一听,老娘依然如此在心自己这个不争气的儿子的终身大事,寻常那身懒病似乎得了灵丹妙药,一咕噜从炕头爬了起来。几天来,不但开始上地干活了,还时常早起去拾粪。事到临头甜寡妇却回话过来,说她不想这么急促地改嫁,这件事情就这么缓了下来。
咬儿这头一腔热血,驾头遭遇了一瓢凉水。他把这一切看做是四先生仗着财大气粗从中作梗。于是便做出怒退板鼓、拆散班社的过激回应。甜寡妇找上门来的那声喝骂,却提醒了浑噩中的狼咬儿,让他不得不理智地面对一些村院的闲话。
四先生揽下朝邑这个给人唱戏的门户,几天来自己心里先有点不踏实。听替他声应事情的陈仓满那口气,主家那边好像也是个吃铁杆庄稼的刀客。当时,这个说话从来不加斟酌的货色,居然坏坏地笑着告诉他说,主家请戏的名义是要领着一杆子弟兵过河打日本人去,趁着这次出门,搜刮着让道上各路香客随点布施喀。唱好了,说不定还能领点额外的赏钱。
按照规矩,一般户家请戏,不外乎红白两件大事。村社祠堂的庙会请戏,那也有专门的老本。线户家应啥门户唱啥戏,来不得半点马虎。这样一来,一个稍有点名望的戏班,至少要能做到主家点啥唱啥。耒耜班的几个老把式,寻常唱的老本也不老少,归结起来不外乎——
《谪仙楼》佳人遇难终有报,
《忠孝贤》才子得官谢皇天;
《金碗钗》美女怀春思崔护,
《罗汉衫》王爷杀人夺状元;
《庆顶珠》《乐毅伐齐》齐国乱,
《昊天塔》《燕青卖线》《五灵庵》;
《风筝误》《战盘河》胭脂来判,
《鸳鸯楼》《百宝箱》有把《双凤簪》;
《囊哉》娃金屋藏娇《白玉楼》,
赵匡胤《走棋》输掉老《华山》;
《打焦赞》刘秀《庙遇》忠良魂,
十八年《王宝川》《寒窑》守寡纺棉线;
癞报子饥馑难捱《偷蔓菁》,
《二秃子尿床》冲倒金銮殿!
这次朝邑人请的是壮行戏,这号场合还真的让四先生不好选本。那些豪壮的武戏看似热闹,戏份里免不掺杂有阵前死伤的情景,到时惹得主家不高兴倒是小事,坏了班子的名声才是大事。好在陈仓满这个糊涂蛋隔天替主家垫付定钱时才给了个囫囵话,说主家一次请了三台子小戏,同开一本《金碗钗》。
一听主家点了这出戏,四先生又头疼起来。懂戏的人都知晓,《金碗钗》是一出纯粹的旦工戏。耍的不独是线工,主要是唱功要得手。耒耜班多年来撂红周边的正是老媒旦母子这出戏喀。没有这俩人上台,其他人不说唱得好赖,根本就端不起娘俩那个架势。
咬儿那天夜里进门的举动,虽让四先生真有点始料不及。接着就接了这号急迫的事情,他只好让张干大骑着马匹星夜去西县请同行救急。可是,临近的三家班社当天手头也都应有事情,回话说整班拉人肯定不行。最后,三家都答应给这边匀个角儿过来救急。
这也难怪。虽说十里不同俗,在婚丧嫁娶这些大事上,各村的阴阳先生读的却是同一本黄历。往往东家看好的日子,西家恰恰同一天也得过事。于是,一些戏班有点声望的应事人,同一天被多家求上门的事时常发生。
东府这些小戏班都没有固定的班主,请戏的主家找上门来第一个应承事情的人,便是这次组班的承事头儿。这个人就得按主家点的戏权衡人事,邀请几个把式组合人马。不过,一个事头无论这天声应过几家门户,另一家不知底细的事主如果求上门来,他也不能给人家借故推辞。这是戏行的老规矩。人手紧了,只有跑路求别的班社救急,决不能让主家黑天黑地去瞎忙活。当然,同行之间,如若遇到这号难处,亦不论亲疏都得星夜兼程赶来救紧。那些临时纠集起来的远路班底,往往还都是些老艺门撑脸,不但雇事十分卖力,而且事后还无人讲价。
耒耜班出门雇事,一向都是全欢人马倾巢出动。何况,这次发帖来的又是邻县大户人家,事关戏班在方打圆的声望,既然声应了的事情,当然不能给人家敷衍了事。四先生心里那份急迫,真是如火烧眉毛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