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头顶上的对手开始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直到悬在空中四肢不能着地,便再也按耐不住腹内惶恐,进而屁门漏气稀粪乱喷,一股儿从未领略过的刺鼻气味,直恶心地老汉不得不考虑舍弃手中东西。只见老汉发力紧抡了几圈,陡然大吼了一声,终于将手中的物件迅即丢了出去。

只见狼在空中像一只布袋直扑城墙老砖而去,噗地一声撞墙,嗵地一声落地。等它扭捏着翻身站起来,前腿显然被刚才这一狠摔闹折了骨头,一瘸一趔趄地站定身子,已失却了刚才的锐气。

此刻,罗锅迅即抱起地上的孩子,面露狰狞地冲着恶狼又是一声怪嚎。

恶狼看到对手似乎愈斗愈勇,似这样再纠缠下去,也不会讨到便宜,最终放弃了再去争夺孩子,更顾不上观赏罗锅被闹得一身臭屎的恶心之相,悻悻地丢下眼见到口的东西,夹起尾巴一溜烟朝着村北深沟一瘸一拐地跑走了。

这个时候,老汉才有工夫低下头细细地看了,自己怀里抱着的正是戏巷的娃娃小九成。孩子脖子上被咬出的血洞,此刻正汩汩地淌着血。他也顾不上摔坏了的铁锅,赶忙抱着孩子飞快地跑进巷内喊人……

救命之恩,如同再生。这件事过后不久,老汉被累得吐了几天血沫子,躺在炕头接受了小九成的三拜六叩,膝下便多了这个跟嫡生一样亲的小孙子。出过这场大力,老罗锅累伤了身子骨儿,那年冬天里,老汉再也没力气推着他那吱扭乱响的独轮车去转村卖甄糕了。他在炕头躺了四十多天,优哉游哉地做他的洽川城隍去了。

又说,村上这个小九成是个独子。他之前八个兄姊都未成人,爹娘就守着这么一个独苗儿。阴阳先生在这厮还未出生就断言,这孩子生下来必定命硬克刚,要养活大就得给认家门干亲。家里按照村庄给娃娃认干亲的那些俗道,在孩子出生的第二天清早东方刚泛起鱼肚色那阵,他家老子便抱着儿子在村西十字路口转悠着等待撞见的第一个行人。

说来也巧,老罗锅的儿子“搡眼鬼”魏存贤那天早早在城里铺子回来给家里送面,这头刚要吆车进村,便和抱着儿子的六六娃撞上了。六六娃不言一声走上前去跪倒在地,替儿子拜了这个干老子。于是说,罗锅老汉此前跟着儿子已经拣了个干爷当着,他又一次从狼口里救了干孙子的小命,两家人一下子成了亲上加亲的双挂亲。因了这一层,老汉寿终正寝,出殡抬埋的讣告上,工工整整地写着两个嫡亲孙子的姓名。魏九成这个螟蛉义孙和老汉的嫡孙魏仁湘跪在二排左首,在老汉轿前顶了黄房子,祭奠过后还特意冒过三柱黄烟。

又说,小九成遭遇那次狼伤之后,喉结被狼牙扎穿的血洞久治不愈,整整三年后才慢慢落痂。因了受到这次过度惊吓,落下个打雷惊厥的病症。加上大半个脸面因中了狼毒,溃烂后留下一大块猩红的疤瘌,那副模样别说和小朋友们去学校读书识字了,就是寻常交往自己也渐渐有些自卑。于是,这个十二岁的小家伙便失学在家,开始学着做务起了放牛拾粪的庄稼活路。

由于孩子被狼伤的不独是半边脸面,喉结伤情尤重。那道伤口长好后,说话不但少气无力,声调也变得乳声乳气,以至长成大小伙子后,居然成了一个十足的娘娘腔。即使那样,他一直却没丢下靠此为生的学戏。后来,他家娘老子便让儿子专攻旦角,他那莺莺燕燕的嗓音甚或比一般妇人还糯软。戏迷们这才发现,他们心目中这个“小绣楼”的声腔,虽说渐渐少了幼时的天真烂漫,却多了股子闺妇般的幽怨悲苦。渐渐成年,一个大小伙子尽管说话有点女声女气,口齿必然透着男人血性的阳刚之气,且多少还夹杂着些许苍凉。唱出口的旦角戏文,因之便有了独特的韵味,一般工旦的男人还都模仿不了。戏迷们也渐渐地不再称他原来那个“小绣楼”,更为亲切地唤他做“狼咬儿”。

后来的日子,老媒旦刻意指教,这个狼咬儿也很长进,十六岁便成为河西线偶行道的一个名角儿。母子俩一彩一媒,可谓珠联璧合。在隔河的山陕两省喜好线偶的村镇,母子俩合演的《观花》,一直是雇家户每次必点的叫好折戏。

不过,随着一个小伙子年龄一天天长大,提亲这个事儿就摆在了面前。好在咬儿是独子顶门,亲事迟慢也是这个明摆着的原因,倒也不是过于令人忧心的其他短处。不过,他留下的那副破相后的面样委实是有碍观瞻,由之让许多养女人家望而却步。直到那年母子去河对岸的万荣铺给一家大户雇事,戏台下有一个来娘家巷院看戏的小童养媳,被小伙那哀怨的唱功所打动,便十分好奇地到后台偷偷瞭了一番。从背影上,看到小伙身板直溜,手脚麻利,便心中滋生爱恋,居然不嫌弃小伙那张破相的脸,舍下还在尿床的小夫婿,随着戏班私奔到了留马邨。

说起来,老媒旦这个女人一辈子做事很是工于算计。人家女娃在河东有家有舍,她居然不问祠堂不动亲戚,牵着女娃的手踩过厨房四角,算是谢过天地恩师,当夜便将这女子私下收做了自家儿媳。不但省却了问亲的那几十石麦子的聘礼,且免去了探望时节的亲戚走动,算是连订带娶,一次完事。直到孙子小蔓货出世,她抱着怀里胖墩墩的小哪吒,这才想到可怜的小孙孙没有外爷外婆疼爱,似乎也不是个圆满的事情。想来想去,她便沽酒蒸包子,安排着小两口涎着脸面抱着孩子去河东正式拜见了一回丈人的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