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问我别问我,她消失了,是活是死,我一概不知!”一个星期后,杨晶晶铁青着脸,老远就挥着手,驱赶一群蚊蝇般回避着众人疑惑的目光。面对厂长的问询,她甚至流下委屈难过的泪,“我有么办法?她……她就跟她妈一个样,不顾一切寻找她的爱情去了。嗯,对,是一个军人。唉,好话我都说了一箩筐,她是一个字也听不进,等她后悔哭天抹地就迟了!”
在杨晶晶阵阵的抱怨声中,钰锁怎么能幸免跌入是非的泥滩?
那天散会后,一些阿姨围着杨晶晶祝贺着,她们说钰锁都24岁了,可以介绍对像了吧?姑娘再好总归是人家的人,别留来留去留成了老姑娘,留成了仇。钰锁觉得大家只不过是开几句玩笑话,没放在心里。可杨晶晶的笑容在脸上凝固住了,特意请了半天假来回避这些玩笑。
杨晶晶心里有数,这些话不全是玩笑,而是一种试探,钰锁十八岁时,她求爹爹告奶奶将侄姑娘安排到国棉七厂上班,刚满二十岁时,就有不少人奉承她,说她调教出来的侄姑娘温情懂事,像她一样漂亮能吃苦持家。她们趁杨晶晶眼角的细纹笑成了一脸灿烂的花朵时,便趁热打铁提出想给钰锁介绍对像。不管对方家计有多好,不管男方多有出息,杨晶晶一概摇头说钰锁还小,高攀不上人家。这样的婉拒当然不好让人家说什么。现在钰锁不小了,该成家了,该打开窗子说亮话了。
钰锁下班回到家,杨晶晶已干脆利落地准备了一桌丰盛的菜,表哥、姑父坐在桌边热烈地讨论着什么。
钰锁忙钻进厨房,帮姨妈舀出瓦罐里的鸡汤,端上桌。
姨妈用围裙擦着手,眼睛却始终没离开钰锁。她说:“一屋子的人,替事的就钰锁,你们石磨一样坐那儿,夸天夸地,谁也不说来帮我一下。”
“要帮忙你吭气啊。”姑父说,“谁不知道你心里爱一个、要嫌我们两个。”他亲密地用身子撞撞儿子,“拿酒,拿酒。一餐两杯酒,活到九十九。”
钰锁微微惦着脚尖,将壁柜里的白酒拿出来。
姑父品了一口酒,咂咂嘴,心满意足地说:“看看这日子过的,这小日子过的,舒服!”筷子伸到汤碗,挟起一条鸡腿。
姨妈打掉姑父夹起的鸡腿,没好气地说:“我家姑娘出息了,当车间教练了,这鸡腿该奖给她。”又用筷子在汤碗里捞了一阵,夹起另一条鸡腿放在儿子姚定发碗里,“这小子晚上还要上夜大,得补补。”
姑父虽然是一个锅炉工,但天性随和乐观、喜欢诗词歌赋,容易满足。见状摇头晃脑说:“唉,明天逮住一只鸡我要兴师问罪:你们为么事不长三条腿?”
“鸡是几条腿?”姚定发愣住了,“鸡不是四条腿吗?”
钰锁笑得扒在桌沿:“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傻啊?”
杨晶晶瞪了丈夫一眼说:“一晃孩子都大了,给钰锁介绍对象的人越来越多,有的是老师,有的是医生,我都没答应,为什么呢?”直到所有的目光都聚中在她身上,她才洋洋自得地说,“因为我想把她留给我定发。”
杨晶晶的话一说完,姚定发美滋滋地瞟了一眼钰锁,垂下头,双脚不停地在桌下兴奋地抖动,而钰锁惊吓得筷子从手里掉到了地上。倒是姑父不慌不忙继续着他的幽默:“你十多年前说要养个姑娘,我看你那个偏心的样子,就知道你养的是一个儿媳!”
钰锁磨蹭着从地上拾起筷子,鼓起勇气说:“姨妈——”
杨晶晶揪了一截纸巾丢给钰锁,让钰锁擦擦筷子。这样的关切,让钰锁鼓起的勇气消失,到了唇边的话又咽回。
“你得问问,人家钰锁愿意吗?”姑父啃着一只鸡爪。
杨晶晶斜了丈夫一眼:“你这不是废话吗?钰锁是我一手从、从那个、那个叫什么胡凹湾山村抱回来带大的孩子,咱们比母女还亲,你问问她舍得离开我吗?舍得离开这个家吗?”她将笑眯眯的脸,向日葵般转向钰锁,“钰锁你说说!”
“如果,如果不给表哥处对象,我就得离开这个家吗?”钰锁艰涩地开了口,“表哥,表哥,我一直是当亲哥哥的。”
“什么?你表哥有什么不好?单位的钳工,还在带薪读大学,要文化有文化,要技术有技术。他不嫌你,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姨妈居高临下的语气,封住了钰锁的嘴,不平衡却在心中急剧地涌动着。她心里说胡凹湾怎么了?那是给予了她快乐童年的地方,她相信,那儿的每一根松针里,每一粒谷子里,每一片叶,每一朵花中,都有某种情愫涌动着潮起潮落,白天黑夜,男人女人。那儿的男人都知道许多将军的故事,都有将军梦,那儿的女人都温顺多情,山歌哼唱得河水般无师自通婉转缠绵。比这两点一线的上班下班有趣多了,说是在一个大都市里生活,可目光所及、生活所及的只不过就是巴掌大的圈子。
姨妈总是在她面前数落着妈妈杨盈盈的傻气,总是数落着胡凹湾的种种陋习,殊不知她的数落与不满,恰恰成了一个背井离乡五岁孩子的依恋,成了钰锁在新环境中压抑成长的美好回忆。
钰锁就是在姨妈常常无意识的抱怨胡凹湾时,无意识地形成了这种内心的对抗。只是她从来不敢说出唇,怕伤了姨妈的心。她在努力按照姨妈的愿望生长:身稳嘴稳到处好安身;只有病死了的,没有累死了的;女孩要站有站像,坐有坐像,不能再像胡凹湾的女人那样大笑傻笑,不能像再像胡凹湾吃饭时发出那么响的咀嚼声……
于是,钰锁成了一个文静腼腆勤劳内秀的姑娘,姨妈常为此听见别人的夸耀洋洋得意:“怎么样,把你从那野鬼地方带来没害你吧?要不是我啊,谁知道你现在是人还是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