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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放逐的深渊 (5)

太阳如熊熊烈火炽烤着,烤得红木上的柏油散发出一阵阵恶臭。烤化了的柏油顺着胡传龙的前胸后背流淌,黏得心口的肌肉发疼,他一抹脸上的汗水,脱下的衣服黏上了一块皮肉,撕破的衣服碎块黏在身上,才发觉衣服与肌肉早就紧紧黏在一起。

衣服是累赘,全体官兵索性一丝不挂裸露在赤日的烈焰里劳作。近百人的连队,从头到脚,谁的身上也找不到指甲盖儿大小的无伤无油污的干净之处,全成了“非洲人”。他们的肌肉一次次被滚烫的柏油滴落下来,撕去一块块片,新伤旧痕,鲜红的血不时漫过漆黑的躯体,大家抓起一把黄沙撒在伤口上止血,苦笑一下继续投入工作,可笑容来不及绽开,嘴唇的干裂处已天女散花般鲜血四溅……

大家都口干舌渴,喉咙干涸得几乎冒烟,可眼前只有无边无际的火热黄沙呈现的荒凉。

宋大鸣的目光在这些早就焦头烂额,体无完肤的官兵们身上扫视着,李中华,付爱国,陆大勇,胡传龙……目光渐渐湿润。一个笑话一首军歌,就能激活一团气氛,就能让全连官兵们斗志昂扬。可是这样干涸的环境,大家没力气喊,更不适宜歌唱。

“我给大家讲个故事吧。”宋大鸣说——

“玉蹲和尚刚进寺院时,每天早早起床出门化缘,几乎三两天就要跑烂一双草鞋,他的睡房里堆的烂草鞋渐渐码了半屋子……”

三三两两的官兵,虽迷惑不解却耳目一新地走过来,蹲在宋大鸣身边,他渐渐被围成一个圆圈的中心。

“这天早上,太阳升得老高了,玉蹲和尚赖在床上怎么也不愿意起来,他想我都这么辛苦了,为化缘跑烂了无数双草鞋,偶尔偷懒一下又何妨?

寺院的主持不见玉蹲像平日那般早早出门,便上前去叩玉蹲睡房的门,交谈中明白了玉蹲的想法,便带他一起出门散步。

主持先带玉蹲在一条光洁平坦的大道上走了一段路,然后说徒儿,我们所走过的路是否有脚印?玉蹲回头看去,他们所踏过的路面光洁如昔,没有留下一丝半毫的足迹。

主持于是带着玉蹲来到山下的一条泥泞路上,二人在泥泞路上艰难地行走着,玉蹲正想抱怨,主持说你现在回头看看,我们的身后,是否有留下的脚印?玉蹲一回头,只见两行足迹,清清晰晰印在他们刚跋涉的路上。”

全体官兵不以为然:“这就完了?这也叫故事?”

“‘吃不了苦只一味行走在光洁的大道上,是留不下脚印体现不了价值的,人只有在泥泞中跋涉,才会留下奋斗的价值’,主持的话刚一说完,玉蹲就抱着化缘钵出发了……”

宋大鸣说到这儿,才铿锵有力出乎意料地抖出他的“意图”,他说:“同志们!保家卫国,自古都是提倡马革裹尸、黄沙埋忠骨。如今建设边疆,改造边疆的重任,就落在我们肩上了。面对身后亿万人们的期望和信任,我们这些官兵还能说什么?我们连队还能说什么?”

“决不退缩,保证完成任务!”全连官兵的誓言,盖过沙漠一波波汹涌澎湃的热浪。

钰锁巡视着车床,将即将纺织完的粗纱头,卷入新装上的粗纱锭中,心中的激情,在白白的细纱中,如瀑流动。

“钰锁,就是凭着我们指导员这个故事的启示,我们所有官兵都坚持着,有一次,天空却电闪雷鸣,下起了大雨,好像要特意奖赏我们……”胡传龙的信在钰锁脑中流放。

“哗哗”的雨水,豆子般倾泻而下,平日狂放不羁的风沙,被倾天而倒的雨水气势征服得顺顺贴贴。

“下雨了,下雨了!”明白过来的官兵,拿着脸盆,牙缸,冲进大雨中,过节般兴奋激动。他们像大漠的宠子,全体在大雨中赤身裸体地接受雨水爱抚的冲涮洗礼,道道污水在他们脚下变成漆黑的暗流……他们将接住的雨水一盆盆、一缸缸从头至脚泼撒,让这种快意从头发根一直蔓延到脚掌心……

好色的陆大勇,突然在雨中张开双臂,冲天长嘶——

“来吧,来吧!人!女人!活女人!”

大家在被陆大勇震惊的一瞬间,也苍鹰展翅般在雨中展开双臂,冲天狂嘶——来吧,来吧!人!女人!活女人!

他们第一次在生命的禁区大笑和放纵,在缺少女性芬芳的雄体群里,释放着的欲望和魂灵。

机床的轰鸣嘎然而止,纺纱齿栏慢慢落下,一排排洁白饱满的细纱锭子,整齐得像队伍。

钰锁让一幅幅画面重新回归体内,擦擦额角的汗水。

一组落纱工人迅敏地拔取着饱满的细纱锭子,扔进装纱箱,装上空锭,在重新启动的轰鸣中引线。

“钰锁,三个月的时间,我们连胜利完成了任务。回到民勤县团队,面对四面八方工人们寄来的慰问信、慰问品,不少官兵都流下了热泪……”传龙信中说。

落纱工抬着纱锭归仓,空锭又随着钰锁心的飞翔,被一根根细纱层层缠绕着。

“可能是山里人老实的缘故吧,政治处负责慰问品发放的一个群工干事,见大家都兴高采烈地轰抢,就我一个人老实的待在一边,他最后将我拉进仓库,让我自己任意挑选慰问品。真没想到,钰锁,幸运就这么光顾了我,我在仓库一角的布袋里,发现了你寄来的鞋垫和慰问信……”

随着钰锁思想的飞翔,脚步的巡视,一排排空锭,渐渐在细纱的缠绕中,变得丰厚。

“你心里到底还有谁比你表哥强?总不致于是常给你写信的那个胡凹湾的野小子吧?”见钰锁沉默,杨晶晶痛心疾首:“你真跟你妈一样,扶不上墙的烂泥巴!我好不容易把你从那个野鬼地方带出来,你生生死死的又要跑回去……”

姨妈及时的引领安抚,使母亲早逝的阴影并没在钰锁内心深处留下多少悲伤,她心目中的母亲形象,早已被姨妈替代。可是姨妈不停对母亲的提及,总会勾引起她对山村的回忆,她渴望在回忆的琐事中,追寻母亲的影子。她没有想到,这样的追忆,使她文静的表象下包裹着的内心,早已变成荒山里的一匹野马,田野里的一束野火,无时无刻不准备着放逐,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