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起床的第一次事情,就是将导尿管里的大小便倒进盆里,倒进厕所清洗;然后给他用盐水清洗口脸、手脚;接下来兑些温盐水,用药棉蘸送到他嘴里;让他在她朗读书信的声音中入睡,让他在睡眠中缓解疼痛,节省体力,恢复元气。
钰锁记得当她将他们曾经的通信读到第四封时,医生撤销了传龙的氧气;钰锁的书信读到第十四封时,他身上最后的一块绷带也被拆除……
传龙在钰锁朗读书信的声音中,开始会吸着嘴、皱着眉作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微笑;在钰锁的朗读声中,他身上漆黑的皮肤开始脱落,他流着脓液的伤口开始干涸、结痂、脱落,并开始长出新的肌肉。她不再想以前的事情,不再考虑以后的出路,只专注于眼前良好的态势,幸福地看着他像一个刚出世的婴儿,在她的照料下开始重新发育,成长。
医院里的医生、护士,都说钰锁是最专业的护理员;医院里上上下下的病人都说从没见过钰锁这样敬业的护理员;团队里偶尔来探望的官兵说,他们从来没见过这么令他们感动的护理员。
胡传龙入睡了,所有病房的灯都熄灭了,她还在水池边清洗传龙的所有衣服,毛巾,被单,然后逐一消毒,他现在比初出生的婴儿都难侍候,稍不留意,伤口就会恶化感染。
钰锁在水池边的时间待得稍长一些,传龙便睡得极不安稳,双手在身上抓挠着,显得极为烦燥。钰锁将清洗好的衣被挂在晒房里,回到病房看到这种情景,慌忙拉开他的手,拧开床头灯,拍拍头,赶跑所有疲倦与睡意,坐在床边的椅子上,顺手从传龙脚头拿过他们七年来的厚厚通信,展开来搁在腿上。
“传龙,我现在朗读的是我们的第九十一封信!”书信在钰锁指间捻得流水般“哗哗”直响,“知道吗?你写这封信的时间是1991年8月15号,也就是我们通信以来,相约第一次见面后,你回部队给我的第一封信。”钰锁看着躺在床上安静等待的传龙,消瘦黑亮如一深潭的眼睛,充满娇嗔。她说:“你这个借着病情耍赖的东西,总是向我索取这种睡眠的方式。”
窗外,一切都沉浸在黑暗中。黑夜将房子,树木,大地……都笼罩在它的黑翅之下。只有不安分的漠风,依旧想撕碎黑暗的羁绊,发出惊天动地、海浪般的呼啸,锐利而徒劳。
夜的黑暗,风的尖嘶,使传龙床头如豆一样的灯光,显得更加宁静和温暖。
“……钰锁,其实每个男人与女人接触后,都会在心里衡量这个女人的分量。我之所以不敢冒犯你,之所以匆匆告别你,之所以发誓要考军校,是因为清楚你在我心里的分量——我心目中的妻子形象,就是你!我很自私,最初进入部队的目的,不是为了保家卫国,而是因为何满香的背叛;我现在急于考上军校,还是因为想给你、想给我重新焕发出来的爱情,一个栖身之所……”
传龙平稳均匀的鼾声,让钰锁停止了朗读。她头靠着椅背,想让自己也好好睡一觉。她却发觉她虽然停止了朗读,却停止不了思考。
似乎,她衣不解带地服侍传龙、人面憔悴地朗读书信,都是为了唤醒传龙生存的斗志和对生活的眷顾,全是为了将爱传递给他,让他在爱中创造生命奇迹。
但她发觉,她其实没有这么伟大,她似乎对书信对传龙过往琐事探究的浓厚兴趣,远远超过传龙在倾听中得到的藉慰;朗读停止后,她却无法停止追忆,甚至停止不了将所有的书信前后连接,停止不了将书信与消逝的日子粘贴、复制成一个个鲜活的故事,她矛盾地发现,她很遗憾她不是传龙的初恋,而何满香则是!
他与何满香的初恋,他在第四十封信中就告诉过钰锁,正是何满香背叛了他,与村里的小六子双双私奔的痛楚,才让他离开胡凹湾挺起胸膛当起了兵。而到了黄尘扑面的西北部队,思念何满香却成了他枯燥军营生活的唯一通道,正是因为他泪流满面的倾诉,让宋大鸣原谅了他训练中的错误,并送给了他那套困难就是耳边的风那套道理,才让他慢慢走出了思念的怪圈。
钰锁头靠椅背,越是不停地思考,越是觉得自己本身就是一个矛盾。精疲力竭的思考,带她进入朦朦胧胧的睡眠,她又在机器轰隆的车间纺纱。她凭借书信纺织的故事,又瀑布般挂满了流泻的机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