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信九、刘顺琴夫妇绞尽脑汁、贴心贴肺地央求一副热心肠的大、小队干部作主，想促成自家大儿媳秀荷，与小儿子秦明想的婚事时，秀荷却怀孕了！

对于肚子里的孩子，秀荷是喜忧参半。

丈夫秦忠翔在老山参战中在眼珠子被打坏了，外加高肢截位，为家乡争了光，立了荣誉，获得了战斗英雄的称号，大会小会、报纸、电台轰轰烈烈的宣传，在沸腾了红瑶岭一方水土的同时，也向外界宣称：半身不遂、高等残废的秦忠翔过不了正常的夫妻生活！

丈夫过不了夫妻生活，妻子却怀孕了，这是不打自招的“红杏出墙”，再怎么藏掖，再过一两个月，也会显露自己是“不要脸的破鞋”，给英雄脸上抹黑的臭蛋，秀荷不能不为此日夜不眠地揪着心。

秀荷的目光，越过一丛丛高矮不齐的荆棘，远山一把把像巨大的伞一样的枞树，被阵阵山风吹拂着，满山的白雾旋转着，雪花般从枞树粗糙的枝丫中穿过，刹那间，油绿的树叶似一树繁花，缀满了它坚韧的枝干。

恍惚间毕锦文高大的身影随着青枝摇动，笑意盎然，满山满洼全是毕锦文的低吟赋和着松叶林涛的哗响……

秀荷将手中的衣服扔进脸盆，从青石板上站起来，擦拭额角的汗水，捋掉手中的泡沫，走到塘埂边，极目远眺。

来来往往挑粪、放牛的村人经过水塘，无不客气地对秀荷笑一笑，恭敬地喊一声“萧老师”，说一些忠翔行动不便，让你吃苦受累、操心费力了的赞赏话，秀荷慌乱地点点头，眼角与唇翼之间强牵起一线比哭还难看的笑意，手却下意识地捂着被扬起的衣角，呆呆地看着村人远去了，莫名地想哭。仿佛是一个贫乏的孩子，忽然在荒废的山林中发现了祖先留下来的宝物同时，却迷失了方向。

恍惚间她突然觉得，正如毕锦文所言，秦忠翔再怎么样宣传，再怎么样由人们描红挂绿，充其量也就是山外围那一片青葱的草，挂满了生活重压的翅膀，总是飞不高，而她秀荷，却是一个怀惴梦想的女人。

那么，她是不是该进省城寻找毕锦文？此念头又水一样从她心间冒出，但没有哪一次，像这清晨间的松涛声，与风共舞，猛烈地撞击她的心扉。

有些回忆，总像午夜突然涨潮，猛烈地拍打着秀荷心的海岸，让她的泪流在辗转反侧的梦里和苍凉无边的夜里……

毕锦文不仅是吃商品粮的省城人，还是令人仰幕的“笔杆子”， 即使是收束他所有的光芒，生活在寂寞的角落里，也能像一株高大的枞树一样，时时创造着令人惊叹的奇迹。

当然，更主要的是，毕锦文为人随和、仗义，不拿自己当省城才子而傲居其上。

他辗转来到红瑶岭，当然是为了采访老山参战英雄秦忠翔。当时，他在大、小队干部的陪同下，弯弯拐拐地穿过几重浓绿，一户户低矮的土坯房子，杂乱丑陋地扔在一片苍绿里，就像一块块疮疤，张着狰狞的面孔，慢慢贴紧他极富有诗情画意的感觉，将他的激情一下堵塞。

秦家窄小的房子里，一下出现这么多大人物，秦信九、刘顺琴老两口，忙慌不颠颠地搬来几个树蔸，用手摇摇，稳妥了，再用衣袖擦擦。

毕锦文直到看见陪同他前来的干部就坐了，才意示到这些树蔸，原来就是英雄家别具一格的凳子，颤微微地刚坐了上去，一双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刘顺琴从房间里推出的一张轮椅。

坐在轮椅上的秦忠翔，摘掉领花的军装挺括，干净，舒展，架在鼻梁上的墨镜，不仅让人感觉不出他右眼的残疾，反倒令人觉得有几分帅气与神秘。

他双手抬举在胸前充满节律感地做着扩胸运动，然后猛地伸展开来，与肩齐平，整套动作，干脆、利落，充满力度，“嚓嚓”有声，像展翅欲飞的苍鹰，活力四射；又像飓风横扫落叶般，使满屋子的沉郁、颓废转瞬消逝。

明瓦里筛落下的阳光，随着秦忠翔的招式，在轮椅的钢铁上，快乐地一闪，又一闪。

毕锦文震撼了，一个残疾军人的出现，带来的不是令人感到压抑，沉重的叹息。澎拜的生命力，呈现的恰恰是一股不可阻拦的锐气和活力，一扫这个近乎原始、腐朽的家庭气息。

刘顺琴有几份骄傲，有几分庄严、甚至是带点掩藏不住的炫耀得意，郑重其事地将这个屋子里最值钱、最耀眼、军区表彰会上一个将军给儿子亲赠的轮椅，笔直地推送到毕锦文身边。

“看到了你，我就知道了枪林弹雨的老山之战，只有壮歌，没有哭泣！”毕锦文直入主题。

“错！作为一个军人，若没有目睹过云南边民失去家园的疼痛、没有亲历过战场中失去战友而哭泣的魂灵，就不会有坚持！”忠翔的话短促，掷地有声，完全没有父母、大小队干部的畏畏缩缩、恭恭敬敬，这多少让毕锦文感觉有些不舒服。

采访进入正式阶段，主角秦忠翔一直显得很沉默，局外人一样，不停地在一旁挥动着双臂。

活跃的，倒是陪同的干部们，还有父亲秦信九，竞相讲述着忠翔的勇猛，无私，奉献，仿佛亲历轰轰烈烈、老山之战的是他们，而不是忠翔。母亲顺琴则提着一把黑铜壶，忙着进厨房烧水，她的眼睛红红的，不知是被口口相传的儿子的故事所感动，还是为儿子日后的日子担忧，抑或是被厨房里的柴禾薰的。

当时大、小队干部尽管讲得非常卖力，口喷痰液，唇结白膜，尤其是秦信九，他说，“提起我家忠翔的经历，就是萝卜一大串的，可长了。”

“主要是拣当兵的事情来说。”大队干部秦得龙的提醒，让秦信九陷入了沉思。良久，他抹了一下腮帮子，一板一眼地道：“那这事儿也得从1984年的10月说起——”

秦忠翔一愣，停止了运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