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发觉，在没出生入死、与日本人真枪实弹的日子里，我的情绪起起伏伏，在喜怒无常之间没有来由的穿行、起落，野草般百无聊赖的感觉刚刚平息，而许水仙的一频一笑，则在我潜意识里越来越鲜活，这就像是玩久了的人，总想得到休息，安静久了的人又会向往去外面寻找点刺激一样。在军规军纪严厉约束的军营，外表木讷的我，其实内心丰富，一直就很期待不一样的感情生活，而许水仙的出现，正迎合着我内心的渴求。

当我的这种渴求成为笑柄、成为身陷禁闭的罪名之后，我一直有意放弃一些权力，尤其是放弃对爱的权力，原先是对身边的一些人或一些事假装不能控制，而放弃与许水仙的接触；后来则是凭借战机主动制造的面对机遇，却因自己真正无法表达而放弃。经历了爱情到战场中诸多的极端处境，我突然渐渐意识到，屈服其实多么容易，而坚持是多么困难。

我很渴望快速掌控方向，全力拉住一切，成为自己人生的主人，而不是别人手里的棋，可是我不可能做到。我很渴望战争来得更猛烈一些，不要做军营里的缩头乌龟，只会“窝里斗”，可是没有命令，我就无法做到。

“石碾子，没仗打，就好好训练训练、休息休息！整出个哲人一样的霜打茄子的苦瓜脸给谁看呢？”这天，我吃完午饭，刚从食堂出来，准备到训练场转悠转悠，王金刚却放下碗筷，追了出来，在后面喊住了我。

“不是没仗打，而是——”在王金刚面前，我不用正经危坐，可以流露些许真性情。于是，我边围着训练场转，边不停地用脚踢着地下的一颗小石子。

“而是不敢打，对不？”王金刚说出了我想表达，却不敢出唇的话，“错！大错特错！我们这只是保存实力，养精蓄锐，找准时机，再给日本鬼子颜色看看，懂吗？”

“我发觉，当长官的，都特别能说。发动战争时，说什么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不敢打仗时，又是什么保存实力，养精蓄锐……”我嘟嘟嚷嚷着，硬是将赖皮子在我面前抱怨的“人的嘴巴一开两片皮，正、反都是官有理，小兵小卒一着棋”的话，生吞活剥地咽回到肚子里。

大约是我有些大孩子的模样，逗乐了王金刚，他大笑着：“你小子，记性好，军需处有几套船工送来的便服，你去领一套，跟我沿黄河视察一番——你小子可要作好吃苦的准备！”

又开始了我擅长的老本行，我如同火苗般死灰复燃，穿便服，利于侦探，这在我的军队职业生涯中，是常有的事情。因此，我并不奇怪。

我奇怪的是，当我一登上停在黄河岸边的船只，王金刚就在波涛翻滚的河道里，将船行驶得滑溜得很，好像他就是船工出身一样，船头两侧卷起白色的浪花，船尾拖着一条长长的波纹，顺流直下。

我更加奇怪的是，王金刚这次带着我，不是侦察敌情，更不是向当地百姓打听日本鬼子的动向，而是在中牟县境内大堤较薄的赵口、刘庄、朱口、黑岗等堤坝上，让船靠岸，在大堤上来来回回走了几个回合，分别撒上石灰一样的白粉，作了个记号。

“这些记号有什么用？小孩子来岸边一耍，就没了！”顺水行船，身穿便服，绕敌而行，没有风险，没有吸引民众眼光的军装，没有探听到致胜日本鬼子信息的悬念。只有咸不咸，淡不淡，冷不冷，热不热的河水相伴，令我深感无聊、单调而陷入深深的困倦。

大约是两人白眼对白眼的日子，实在太乏味、枯燥吧，王金刚叹息一声，对我说道：“听情报局的刘处长讲，前几天我们蒋师长飞抵武汉，参加了蒋委员长主持的最高会议，因事关军事机密，对我们所有人都严密封锁了相关信息和会议内容。”王金刚的目光，从我脸上，转移到白花花、迷茫一片的河面，“然后，蒋师长一回来，就让我们特务队接受这样的命令，这葫芦里到底是卖的什么药、搞的什么名堂啊？”

“有这样的事情？”我被王金刚的讲述迷住了，军中秘密，谁不想探究？有关蒋委员长召开会议的大事，又足够我在赖皮子面前，吹嘘一阵、显摆一阵了。那个伙夫，自以为自己多精明能干，实则真正的白痴，正是他，许多事情是我懒得与他计较。“你都不知道的事情，我哪会知道啊？”

我的本意，是奉承王金刚高明，思想境界，消息来源，分析事情的能力，远远高我许多筹。却没有想到，我的话，却让他陷入深深思索的苦恼之中：“唉，莫说我不晓得，就是对于军队里的许多高级将领，听说对于蒋委员长西撤的命令，也深感迷惑，就是原本抱有很大信心和希望的第一战区各部队,多少也有些茫然,主动请缨参加豫东战役的64军的李军长，都说他们奉令一定要在5月底以前完成陇海线上任务,既保卫、又转进,既争夺、又撤退,实在捉摸不透统帅部的用意,更何况我这个战地上的小棋子？”

我和王金刚，一时之间都陷于迷茫之中，就像船只侧边激起的白茫茫的两行水花，我们这样做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有意义吗？直到王金刚驾驭的船只，峰回路转地重新来到赵口以西的花园口附近，远远近近、清清淡淡的传来许水仙的歌声，凝重的迷雾立即不见，沉郁的担忧立即变得轻松——

我一直在等待和你重逢的那一天

在那樱花飞舞的道路上 向你挥手 呼喊你的名字

因为 无论多么痛苦的时候 你总是那样微笑着

让我觉得 无论受到什么挫折 都能继续努力下去

在被晚霞映红的景色之中 仿佛能听见 那天的歌声

我感觉这首歌，就是为我所作，就是为我所唱，就是我心事的表达，除了我不知道樱花是什么，其他的“等待和你重逢的那一天”等所有歌词，都是我对许水仙心境的表达。

但很快，我欢悦的心境，被迷雾笼罩：许水仙为什么要投黄河？难道她丝毫不留恋自己美丽绽放的芳华？

我不知道世间的万物，是因为有了许水仙而鲜活、而生动，还是因为世间万物瞬间充满灵性的涌动，只是为了在某个时刻，衬托出许水仙如诗如画的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