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忘了身处黄河小船的风险，仰起面孔，忘情迷醉于许水仙婷婷娜娜、飘然若仙的风姿；忘我地回味、品匝着她洒落在我心坎的歌声。猝不及防间，许水仙却迎着黄河投下，狂啸的河风卷起一浪高过一浪的金黄色的花朵，向她涌来，向她扑来。

“队长，快点，有人，有人跳黄河！”我急切地冲王金刚嚷着，才发觉王金刚与我一样，在上一刻的时辰，他的魂灵同样被许水仙周声散发出的天人和一的美妙画卷所吸引，早已丢掉手中的船浆，我们的小船正在河水中打转，对此危险的境地，王金刚与我一样，竟然是浑然不觉。

“哦，哦！”王金刚也许是被我急促的声音唤醒，也许同样是被许水仙投身黄河的举动所震惊，他在经过短暂的失控状态后，拿起浆，挥动起来。令我迷疑不解的是，他不是将船驶向在浪花翻腾中起起伏伏、境地危险的许水仙，而是急速划向岸边布满藤条、长满青苔的悬崖。

“她在那，她在那——”我指着在巨浪中扑腾的许水仙，一会儿被浪花高高卷起，一会儿消失在水面不见，我的声音透着哭腔，“我求你了，队长！救她，救她，我情愿跟你卖命！”我嘟嚷着，语无伦次，可王金刚还是没有改变船只方向的意识。央求，哀伤居然都打不动他，我猛地站起来，扑向他，欲夺他手中的浆。

“胡扯蛋！”双浆在王金刚手中翻卷，他伸出一只脚，迎向我的抢夺。就在僵持的一瞬间，我们的小船已隐身在崖洞里，崖畔上突然出现了日水原贤郎的身影，他俯下头颅，浑圆的双下颌像个猪尿袋垂在颈上，握着拳，不停上下挥舞，嘴里发出狼般的嚎叫：“水原秀子，水原秀子——”

我突然明白，许水仙是因为被日水原贤郎这只大恶狼追赶到绝境上，才跳黄河自尽的。而这样有守有为，宁死不从，坚贞不屈的少女，不更是值得我全身心地去爱吗？

如果说，我以前爱的是她的美丽，现在，我更爱她贞洁的灵魂。我的泪如雨落下，心想我是天生的苦命人啊，生下来没看清娘的面孔，爱起来，看不清新娘的面孔。

王金刚侧耳倾听了一会儿，确定日水原贤郎的脚步声远了，消逝了，一边猛地将船迎头驶向在浪花中叠起、翻滚的许水仙，一边怒骂着：“哭你娘的鬼，哭你娘的丧，老子也没死，也不会死！死了也不会让你这个丢料送葬……”

“看，那儿！”我忙一抹脸上的泪，注视着河面。与王金刚一起做属于私人的事，我向来不听他嘴里所骂的，只看他所行动的。

也许在黄河边长大的许水仙，会点水性，她扑腾的四肢，如同美人鱼般，在浪花中扑腾，穿梭，沉浮，但巨大的浪头打来，她突然整个人沉了下去，一缕乌黑的发丝，如同海带，随着急速的水流飘动。当我们的小船靠近她时，我一把揪起她的发丝，她的头一露出水面，严重冒犯她、伤害她、对她粗暴不敬的罪恶感，使我手脚发软，没有丝毫力气将她拖上船。眼看着她的身体又将滑向水底，王金刚丢下浆，腾出双手抱住许水仙的腋窝，将她拉上了船只。

许水仙精疲力竭地躺在船板上，湿透的薄衣紧贴在身上，将她凸透的身体呈现得如同一条光洁的美人鱼，她紧闭的双眼，似乎是不愿意看到眼前污秽的天地。

我立即脱了身上的上衣，将她盖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她苍白的面孔。

“船舱里还有些姜，还有点红糖，快生火熬成汤，让她喝了。”王金刚一边将船驶向岸边，一边吩咐着我。

许水仙果然在我们充满辛辣、香甜气息的小船上，睁开了眼睛。当我手捧大碗姜片红糖，疼爱而怜惜地走向许水仙时，岸边却涌来一群村人，拿着扁担、锄头、铁铳，朝我们的小船指手划脚、气势汹汹地叫嚷不停。我认出来，叫得最凶，最急切的，就是许丑货，他在岸边冲我们捶胸顿足，双眼通红。

“衣食父母，我们可得罪不起！”王金刚斜了我一眼，将船划向岸边的人群，轻轻对许水仙道，“冲你来的吧？”

我们的船一靠岸，许丑货就像一只折断翅膀、却拼了老命扑向幼鸟的母雀，“通”地一声扑向我们的船，其他村人，也奔过来围拢了我们的船。

“自己人，自己人！老乡！”王金刚泊好船，跳上岸，自觉一开口就露出了军人的身份，索性打开心扉，亮出身份，“我们装成百姓，察看日本鬼子动向的。”

村民们都没有再说话，但拔弓努剑的气氛，顿时缓和了不少。他们的目光，从我们身上，纷纷折射到小船上。

许水仙已站了起来，湿衣贴在身上，像打湿羽毛的凤凰，显得楚楚可怜的腰身，好像在盈盈一握之间，就能粉碎一地玉肌；绺绺湿漉漉的乌丝，垂到双肩，掩映着如雪肌肤，如同浓云映雪；往日总是上扬、透着笑意的嘴唇，此时紧闭，使她周身都抑郁着一股苦涩的神秘气息。

我将姜糖碗，无声地举到许水仙面前，我想她要走，我们也不会挽留，但她若喝了我这碗姜糖，让我感觉自己对她是一个有价值的人，这对我是个至关重要的安慰。我期待着，渴盼着，甚至乞求着，捧着糖碗的双手情不自禁地颤抖着，远比面对日本鬼子要惊慌得多。

“谢谢！”许水仙看了我一眼，目光从我的糖碗上移开来，身体转向王金刚，深深弯下腰，“谢谢！”甩甩头发，挺起腰身，绕过我，走向船头，将小手径直伸向许丑货。

许丑货紧紧握着许水仙，像握紧丢失了许久、寻找了许久的珍宝，眼里闪动着惊喜、慈爱光芒：“娃儿，担心死我了！”

“水仙，我们都感激你！”

“我们村人的命，都是你救下的。”

许水仙被村人拥簇着，朝堤坝上走去。我痴呆的目光，追随着她渐行渐远的身影，无意间，她一回头，盛满忧郁的黑眸，看了我一眼，我手一抖，心尖一颤，姜糖碗滚落在地上，我的心，跟随着糖水溅了一地，追随着钢碗在岩石间蹦跳着，发出尖锐的嘶叫。

“石碾子，你这龟孙子，莫说我说话直，这个女子不属于你，你们，没结果的。”王金刚叹息地一把拎起船上的行李，弯腰拾起在石岩里跳动了几跳、才停下来不动的钢碗，大踏步地朝堤坝走去。他的语气，充满不可置疑的肯定，他奔走如飞的步履，闪动着迷雾般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