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为什么？”我喃喃品匝着王金刚的话，发觉我已被他远远甩在屁股后面，忙奔跑着，几步窜上去，夺抢过他挎在肩上的简单行李，“为什么？”

“猪脑壳！说你机灵，你狗屁都不懂，说你愚蠢，你还蛮有眼光，看上这样的女子！”

“你是说我不配她？”

“也不全是！”王金刚定定地看了我一眼，“你是真的不懂，还是假装不懂。”

王金刚的话，让我更陷迷局。

王金刚被我执拗探询答案的目光感动，叹息一声，走到堤上的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幽幽道：“你想想，我们部队，在罗家湾火车站是看到车站人员，本能地弯腰鞠躬，才觉察到他们是日本人的，不然，还是被蒙在鼓里。”

我倒吸了口凉气：“你是说，许水仙是日本人？”我的头摇得像拨浪鼓，“怎么可能，就算我们不清楚她的底细，未必许家花园的村人还不知道她的根底？”

“许丑货那个样子，能娶到日本女人？”这个念头带给我无比的自信，我灵光一闪，“她是老师，礼貌礼节做得好！或者，她读书时，上个日本人的课？”

王金刚的点头、首肯，对我是一种莫大的快慰。

“但愿，但愿你的猜测是对的，石碾子！”王金刚看着白花花的河面，“可是，日水原贤郎对她大喊‘水原秀子’是什么意思？”

水原贤郎，水原秀子！是什么意思？还有什么意思！一个巨浪打来，阳艳高照之下，我却寒冷得上下牙齿直打冷颤。我品匝着这两个名字，浑身颤抖，“你……你总不会觉得，她，她与日本原贤郎那个魔鬼，有某种关系吧？！可，可那样的话，许丑货又算什么？”我一激动起来，语速就快得辟辟叭叭，像打机关枪一样，“她，她，不对，日本鬼子叫她水原秀子时，她不答应，她不承认，死也不承认，可是许丑货一叫她许水仙，她就站起来，跟他走了，回村了，她只承认她叫许水仙！”

“天知道！”王金刚在石块上伸直双腿，让自己的坐势能舒服一些，“也不排除，许水仙为了救村人，装了一回日本人的女儿，让日水原贤郎动了一下心，发生错觉！”

王金刚的分析，重新注入我一种能量，一种希望：“对，对，一定是这样，一定是的。”

“天知道，这乱世！”王金刚的一声无奈叹息，立即让我像泄气的皮球，不敢再吭一声。这乱世，天知道！找再多巧妙的理由，去欲盖弥彰，去欺骗自己，又有什么意思！天知道，一切只有天知道！黄河水卷起重重浪花，在我们脚下汹涌，溅腾起灰白的、细细的重重迷雾，心疼欲裂的孤寂碎片，一片片划割着我饥渴的灵魂。

如果说许水仙的出现，所带给我的是雾一样美丽的谜，留给我的亦是雾一样的不解身世，但我石碾子，都可以在军营里假装放下，可是另一种迷局，却是我甩也甩不脱、不得不去执行，去探行的。

回到军营没多久，身为队长的王金刚，在训练之余，就常被刘处长的一个电话召到情报局展开会议，我自觉领导之间密定的事情，不便多问，王金刚若是信得过我，自然会对我讲，王金刚若是闭口不愿提及的事情，我就只能装聋卖傻。就这样，我们虽然在一个队，他虽然是我的直接领导，在情感上，相处久了，还有种难以割舍的亦父亦兄的情感，但这段日子，我们始终没有私人的交流，他在忙什么，决定什么，接到什么信息，于我也是像置身于迷雾之中。

我想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是这样吧，如果关闭上心门，每个人都是他人眼前升腾的、不可捉摸的迷雾。

“石碾子，你来！”这天傍晚，王金刚从情报处回来，神色庄严而凝重地将我从饭堂里叫出来。我心中一凛：什么事情？似乎，我没有闯惹下什么祸啊，在大吐真言遭来嘲讽之后，我学乖了许多，自觉自己不会说话，便常常紧闭自己的嘴巴。

“队长！什么事？”我追上王金刚时，他已停驻在训练场上，仰头望着满天繁星闪动的夜空。

“明天，你去守卫黄河的商震所部报导！”王金刚将目光从天空中缩回，定在我身上，短促的语气，却像雷一样将我震蒙。

“什么？你不要我了？我，我，我没犯错，我没，没……”我结结巴巴，语无伦次。是王金刚从粪堆上拎我进军营的，我是从王金刚手里接过第一套军装的，也是第一次从他手里接过军碗，军粮的，打也好，骂也罢，所有喜笑悲观的闹剧，都只是因为，这近十个年头的跟随、相处之中，我对眼前这个人，在不知不觉之中，已产生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的依赖，“不，我不去，你要不要我，我宁肯当百姓！”我的声音，又像机关枪般急促起来，并且言出即行，我开始急速地解动着军扣，“这身军装，我不穿了！”

“看看你这个吊样子！”星辉之中，月华之下笼罩的一片银白光芒之下，王金刚炯炯的双目里，如同他的语气，都充满疼惜和感动，“实心眼的傻小子，不是我不要你！是傻里傻气的你，却自有一股憨人福气，商震所部接到蒋委员长的重要命令，向我们新八师借调人，特意提到了你！”

“你的意思是……”

“你不仅是新八师的名人，还声名远播，八师以外的人都知道！”王金刚说，语气极真诚，没有半点嘲弄的意思，“我哪舍得放手？是刘处长他们做了我几天的工作，才将我的思想做通！”

“到底是干什么呀？去多长时间！”

“天知道！也许就三两天，也许就一两个月，也许……”王金刚将目光投向月华地里，散发着青草、泥土与汗珠子气息的操场，噤了声，将目光又重新投向深远的天际。

“也许永远？”我小心翼翼地探询着，学着王金刚的样子，将我迷茫的目光，投向天宇。

在万星璀璨成一片银光的天宇，月亮周边不时掠过丝丝缕缕、薄如纱绸的银雾，将其半遮半掩；一颗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划过长空，留下一道闪亮的闪银。

突然之间，我明白，我与王金刚分手在即，就像这颗流星一样，我们一个小兵，在战火纷乱的局势面前，没有自己稳固的地盘。

“明天吗？”我问，依旧看着白雾一样的银光，将透圆的月亮，一层层掩盖。

“就明天！”王金刚铿锵的声音，飘进我的耳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