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背着行装,有几分豪迈、几分洒脱地走出特务队,融于凌晨清亮的星空之中时,发生了两件让我颇感意外的事情:一件事是当我经过训练场,全师晨练的官兵居然停止训练,列队对我行注目礼,让我得到前所未有的真正关注和温暖;尤其是欺负我最凶的赖皮子,居然哭着追出军营。
我颇有气魄的转身拍拍他的肩,调侃着:“哼,赖皮子,人与人之间打交道,做兄弟,谁比谁更傻,谁比谁更精明啊?”
赖皮子瞪着我:“什么意思,你?我送错了?”
“我突然发觉,傻,聪明,不是谁离不开谁的原因,而付出,不欠对方,问心无愧的人,更能面对生死离别!”
赖皮子给了我一拳:“你这两张嘴巴皮,才是真正的一把刀!许多事情,你看透了,何必说透!就像许水仙,哪个让你嘴贱,非要说透的?”他讪讪笑着,捧着胸口,“我欠了你十万八千箩吗?你让我如此心疼!”
看着他滑稽、拿腔拿腔故作的女人姿态,我笑弯了腰。真是脸皮比城墙还厚的赖皮子!
“真是跟好人学好人,你这气象,越来越像王队长生的儿把子!”赖皮子一脚踢向我,“滚吧,滚吧!早滚早回!”
第二件事情,是当我豪情满志地到商震所部报道后,被分配到工兵营,就在我摩拳擦掌,准备跟日本鬼子大干一场时,却接到令我大跌眼镜的命令:全营开赴中牟县境,挖掘赵口大堤。
他娘的,日本鬼子真枪荷弹,见人就杀,我们却还有闲工夫娘们儿一样掘土、挖坝,这是身为军人干的活吗?我算是看透了,部队里大凡有重大要事,就是私下神神秘秘、鬼鬼崇崇的几个领导关起门来进行密谋;而大凡芝麻绿豆般的小事,就整合得天花乱坠,地动山摇,在我们小物的期待中,只洒下几滴雨,腾起几丝灰尘。
日他娘的长官们,不披上迷雾的外衣,装出一副神秘莫测的高深样子,将我们虾兵蟹将调拨得云山雾罩、晕头转向,就显示不出他高人一筹的智慧,日他娘的,这算怎么回事啊!
我随同商震所部,来到中牟赵口大堤,看着经过百般历练、文韬武略,浴着烽火而生,为着烽火而战,将烽火踏入脚下、赫赫有名的一代战将商震,却与我们官兵一起,披星戴月地挥锄来对付这座堤坝,从内心里为他叫屈,为他鸣不平,觉得这也真是太大材小用了。
但是,在随后紧张掘堤的实际操作中,才明白我太肤浅了。这真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其工程的浩荡,艰辛和危险,其实并不亚于与日本鬼子刀枪相向。弄不好,随时有滚入河流、致伤致残的可能。想想,没死在与日本鬼子拼命的战场,却要死在自己人群相聚的河流、土坝之上,冤不冤?
有军人的地方,就会沸腾;有部队的地方,就会喧哗出一种震天撼地的气势。虽然不知道什么原因,掘赵口不能用机器操作,只能靠我们锄挖,肩扛、手提,但铁锄在我们手里,抡得虎虎生风,“咣当咣当”的挖掘声音,不亚于机器的阵阵轰鸣;抬沙、搬石的士兵,三五一群,吆喝声响彻大堤。
挖掘的,用铁锨铲的,袋装的,用斗车运送泥沙的,官兵通力协作,一派热火朝天的劳动场景,引得行人驻足。
官兵轮班从粉明的凌晨,干到夕阳落坡,长城般的赵口大堤,生生被我们挖开了个口子。照这样的速度,最多三天,就能达到长官们的要求了!我摸着手上的血泡,擦着背上汗渍留下的盐粒,听着官兵们指着大坝,指着两堤间堆成高山似的沙土,兴奋地议论着,都有一种成绩卓著的骄傲感。
尤其是回到部队,军营食堂里飘来阵阵鱼肉香味,更是让我们精神振奋。六月天,肉炖土豆,肉炖海带,猪蹄炖黄豆,管饱不限量,尽管打开肚皮吃,这是一件多么难得的事啊。
真是什么青菜,什么咸菜,什么土豆、粉丝,只要让猪肉一拱,就油光闪亮,味道就特别香。我们男人,就好这一口,只要嘴巴吃得舒畅,胃蕾觉得香甜,就好像身上天堂,天天在过年,什么苦累都可以忽略不计。本来么,长着卵子出世,就注定是要为劳作而活,有热饭热菜供着,还有什么可挑剔、可抱怨的?
我们一个个摸着圆滚滚的肚皮,发出意得志满的幸福鼾声。我甚至在梦里,都感觉到自己攒足了劲,一锄下去,堤断水流。
“通了,通了!”我们一群蓬头泥垢、赤膊上阵的挖堤官兵,高亢叫喊的声音,嘶哑了嗓子,我们一边兴奋地叫喊着,一边相互拥抱,身上的泥土也相互摩擦着。
“大堤让鬼堵上了!”
“谁又在瞎扯卵蛋?”
“不信你自己去看!”
在香甜的梦中,一听这些对话,我一骨碌坐了起来,三下两把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就穿好衣服,飞奔到赵口。
看着昨天挖掘的小口子,在一夜之间真的合拢,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是千真万确,我们昨天费尽心力,洒尽汗水挖掘的堤口,真的被泥沙填上了。
难道真的有鬼?难道堤坝真的会长?难道是日本鬼子,或是什么人在夜深人静时作怪将口子填上了?否则,如何解释这一切?
我看着众官兵围着商震将军,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牛头不对马嘴!”商震说,“哪个有那么大的本事,一夜之间凭一个人、一群人的力量,能将坑填满?又哪来那么一群神人,神出鬼没下这么大的动作却不发出一点声响?尤其是,我察看过了,官兵们昨天起的泥沙,都堆在堤两头,根本没有动过一指头的痕迹。甚至整个堤坝,也显示昨天晚上没有人来踏过脚迹。”
众人对商震细致入微的观察,深感敬佩。可是经他这样一分析,我更是感觉到不可思议,到底是哪来的河沙,哪来的神力,将我们挖开的口子又堵上的?
我望着堤两岸堆积成山的沙土,望着阻拦着洪流汹涌澎湃的完好大堤,寒冷得发颤的心中,豁然飘过许水仙盛满忧郁的眼睛。
军人不相信鬼,商震不迷信,更不相信谁有通天的本能,能在一夜之间堵塞上已开口的堤坝。一声令下,投入更多的兵力、物力,一天二十四小时,白天、黑夜,轮班挖掘。
大堤上,旗帜飘扬,军队涌动,干劲冲天。
可是,依旧有什么不对劲呢?我们人人攒足了劲,可是挥动的铁锹,犹如挖在了海绵之上,锄落堤瘪、锄起又像吸足了水的海绵一样,鼓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