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更没有想到的是,王金刚也有如同我一样痴傻的时候。在大堤刚刚决裂之时,熊先煜已暗示他悄悄离开大坝,悄然登上岸边浓荫之中掩藏的小船,就在熊先煜下令水兵解绳起航之际,许水仙,我的新娘,你在崇山峻岭间飞扬的红色倩影,急切中嘴角还勾起的一抹笑容,恍若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一般,如同四射的烟花,从天而起,目光中纯洁似水,你那种被自然界禁锢了千万年、风情万种的柔美力量,突然使王金刚毅然决然地跳下船:“我不走了!不能与我的兵士、与我兄弟共生死,我王金刚算什么人!”
“你疯了?找死!”熊先煜急切地叫道,“不上船,就是死!蒋师长他们早几天就乘机走了!留下的,都是死路一条,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
王金刚看了看苍黄的天地间,许水仙姿容卓越、倾国倾城的一团红影,奔着大堤飞扑而来,断然一挥手:“我不能不如一个女人!你们走吧!”
“蒋师长说你是人才,要我安全带你逃离!”熊先煜的声音,淹没在满天骤雨的震怒声中。眼见肆虐的洪水,夹杂着连根拔起的树枝、山丘、巨石,从山谷奔泻而下,不断冲入早已翻腾汹涌的河流中,山崩地裂的轰轰隆隆的声音,已席卷而来,忙命水手开船,眼睁睁看着王金刚这条硬汉的身躯,似一叶木筏,在涛天的巨浪之中沉浮、颠簸。
“石碾子,祝福你和你的……”我看见,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赵大钱、赵二钱、杨建兵、武新力、赖皮子,五条硬汉,手拉着手,如同铁链守卫着黄河一般保护着王金刚,“新娘——”倏地,他们六条生命,如同蛟龙,被滚滚浪潮一下卷入漩涡不见。
暴雨倾盆,波涛汹涌,排山倒海的洪峰,冲向堤坝,决口越来越大的堤坝,喷射着泥浆一般的黄水;一忽儿向上冒,一忽儿向下钻,就像一把利刃猛穿猛削,竟然把前两天淤积在赵口决堤处的堤坝,也撕开了条条裂缝,泥沙扑达扑达地落下来,几米高的洪峰,已经越过赵口堤坝,与花园口汹涌澎湃的洪水汇合,如脱僵野马,浩浩荡荡的洪水,在狞笑声中直逼死亡。
身作大红旗袍的小琴,沉浸在新娘的喜悦之中;七婶瞅瞅红艳艳的太阳当空,忙碌的身影,穿行在锁呐脆响、花轿耀眼的迎亲队列之首。忽然觉得脚下颤动,接着隐约听到闷雷样的嗡嗡声由远及近,震得她耳膜发麻,不多时洪水就涌了过来。开始水流很急,水量不是很大,浑浊的黄水像长蛇一样嗖嗖前行,淹过了抬轿的两个壮汉的膝盖,几分钟的工夫水就涨到齐腰深。
七婶忙扶着小琴,一把掀开大红轿帘,让小琴钻进了大红花轿。
抬亲的男人们,将花轿高高举过头顶,踉踉跄跄地抬着新娘子走。没过多久,大水呼啸着冲下来,几米高的浪头跳起来,在惊天动地的惨叫声中,花桥被冲走;人高马大,身披红花的新郎,企图扑向花轿,但很快地,他与红轿一起,被洪峰席卷着,时沉时浮。
小琴泪流满面、泪水汪汪地瞅着在水中扑腾的新郎,内疚而悔恨:早知如此,昨儿夜里,听从许水仙的话,嫁过去就好了!
然而,无情的洪水,很快连同她的花轿,冲得无影无踪。
迎新的队伍,像炸窝了一样四处逃散。七婶哭天喊地:“水仙,我的亲闺女啊,都怪我耳朵长了茧,听不见你的话,造到报应,活该啊!要不是你,我泥蛋都没了,真的是断子绝孙了哇!”
七婶的悔恨,很快被来势凶猛、无处不在的洪水,随同迎亲的一百多人,吞噬得无影无踪。
天上的雨水,不停砸向地面;地面的坑坑洼洼,一瞬间仿佛都变成了古井,源源不断地朝地面上“咕噜咕噜”地冒着洪水;洪峰,以胜过日本鬼子千万发炮弹的威力,包围了黄河下游的一个个村庄,女人凄厉的呼唤,小孩子尖锐的哭喊声,响成一片。
拖儿带女的村人,开始还将房前屋后的大树、屋顶当成救命稻草,他们一个个拉扯着爬上树、爬上屋顶,可是很快的,只听“轰隆”一声,房子如同一滩乱泥,倒塌在洪水中;洪水伸展着恶魔的手,将一棵棵大树连根拔起,水天相接的天地间,惨烈的哭喊声、救命声,响彻天宇。村落里一些没有来得及撤走的士兵,朝天打枪,可没有人迹敢来踏这片死亡的洪水。
水天连接的滚滚河面,横陈的人尸、家禽、野兽的尸体,与农作物、屋宇,都如同风筝,在浪涛的覆盖之中,时隐时现。
黑云压城,雨柱漫天飞舞,就好像两天两夜的炮弹轰炸,终于激怒了沉睡在黄河底部的龙王爷,它派来一只只面目狰狞的水怪水兽,掀起惊天巨浪,向人们步步紧逼。
稳如泰山、形如巨龙的陇海铁路,曾经任由弹雨洗礼,引擎的百吨火车呼啸而过,晃都不曾晃动一下,却在排山倒海的滔天巨浪之中,颤抖,瑟缩,嚎叫,呜咽……终于不敌洪水的血盆大口,在离析万里、山崩地裂的声浪之中,轰然倒塌。
浩浩荡荡的洪峰,裹挟着天河,向豫东咆哮而去,所过之处的中牟、 尉氏、扶沟、西华、淮阳、颍河、西淝河,蚌埠、淮河……都成了一片汪洋泽国。
黄河洪水,如同许水仙披泻在肩上的红缎,先是顺着一路的地里垄沟、低洼处、路上的车辙印、缓缓地流淌,日水原贤郎正召集了人马,拉着小钢炮,将一路的血腥屠杀,漫延到了中牟。
自打那个唱着《樱花》的神秘女子,突然纵身黄河消逝不见,日水原贤郎就杀人上瘾,见人就杀。他的第十四师团所过之处,如同飓风,席卷起一阵血雨腥风。一时之间,“日水原贤郎”这个名字,就同等于杀人恶魔,无论是老人、中壮年、妇女还是少年、顽童,只要一见到穿日本军装的人,都会像老鼠似地四处疯狂冲撞着逃命。
“支那人,不许逃!”日水原贤郎罪恶的手指,指响哪里,哪里就会硝烟四起,枪弹横飞。沿途的百姓,慌张得不知所措,凭着本能,乱冲乱闯,既不知方向,也不知道反抗。日本鬼子追逐的浓烟和火焰,形成巨大的死亡之网,追赶着他们,笼罩着他们,把他们击迫在地,成百上千地死去,白骨一堆摞一堆,形成人尸山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