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端倪

青禾化工厂的化验室,占据行政楼顶层一整层,铁框架玻璃窗蒙着经年的酸雾,把 1998 年的阳光,滤成昏黄的色块。四十平米的空间里摆着八张原木实验台,台面上搪瓷托盘里整齐码着刻度吸管、磨口烧瓶,还有几台嗡嗡作响的 721 型分光光度计 —— 这是厂里去年刚换的 "先进设备",比老掉牙的光电比色计精准三倍。

穿蓝布工作服的化验员正对着滴定管眯眼读数,乳胶手套边缘沾着淡绿色溶液,在雪白的实验记录上洇出小斑点。靠墙的试剂柜分三层,上层是分析纯的盐酸、硝酸,瓶身标签边角卷起;中层锁着几瓶剧毒的氰化钾,铜制挂锁被手汗磨得发亮;下层摆着职工们自己腌的酸黄瓜,玻璃罐上凝结的水珠顺着 "严禁饮食" 的红漆标语往下淌。

最里间是水质检测区,水泥砌的沉淀池占了半面墙,褐色的化工废水在池子里打着旋,泵水的电机发出规律的 "咔嗒" 声。穿白大褂的资深工程师林建明正在比对数据,他面前摊开的牛皮本子上,1995 年的水质透明度记录还清晰可辨,而 1998 年的数值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降。通风橱里飘出刺鼻的氯气味,新来的学徒工对着抽滤瓶咳嗽,林建明头也不抬:"习惯就好,比隔壁合成车间的硫化氢气味强多了。"

墙角的黑板上用粉笔写着本月生产指标,"COD≤100mg/L" 的字样旁画着重点符号,可废水处理记录里连续三天的数据都在 120 上下浮动。阳光穿过生锈的窗框,在磨得发亮的水磨石地面投下斜长的影子,照见地砖缝里经年的化学污渍 —— 那是一次烧杯打翻后留下的暗褐色痕迹,像道永远结不了痂的伤疤。

林建明是个资格很深的化学专家,也是陈建国的同学,两个人是好朋友,两个人同是青禾化工创始人。

林建明总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袖口沾着洗不掉的淡黄色药剂渍。30多岁的人,头发常像被手抓过似的乱糟糟,胡茬泛着青黑,眼镜片上总蒙着层薄灰。他蹲在反应釜前调试参数时,手指在仪表盘上翻飞比谁都灵活,讨论起工艺缺陷眼里冒光,可转身就忘了刚脱下的外套扔在哪个角落。办公室抽屉里一半是泛黄的化工手册,一半是吃剩的饼干袋,倒也不影响他盯着色谱仪数据时的专注——那是他唯一显得“体面”的时刻。

这一刻的林建明正在做第三次水样测验,水样是他亲自取来的。这些水,是青禾化工厂那套国产废水处理系统处理后的水样。

青禾化工厂那套编号为CQJ-2000 型的废水处理系统,是 1995 年从上海某机械厂引进的国产货,在当时堪称化工废水处理领域的明星设备。三米高的圆柱形碳钢罐体刷着银灰色防锈漆,表面焊着交错的角钢扶梯,爬上去时金属踏板会发出咚咚的闷响,惊飞歇在管道上的麻雀。​

设备核心是三级物化处理单元:首段反应池像口倒扣的巨碗,内壁衬着墨绿色玻璃钢防腐层,六组叶片式搅拌机正咕嘟咕嘟翻卷着黄褐色废水,投药口不断注入白色絮凝剂,水面很快浮起棉絮状的矾花;中段斜管沉淀池铺着蜂窝状聚丙烯填料,水流经过时,泥沙与杂质像被磁石吸附般沉降到池底,由链条式刮泥机缓缓推向排泥口;末段砂滤罐直径足有两米,填着拳头大的石英砂,压力表指针在 0.4MPa 附近轻微震颤,滤后水从不锈钢出水口流出时,颜色已褪成浅茶色 —— 这在 1995 年,意味着 COD 去除率可达 65%,比厂里原先的敞口沉淀池强了三倍。​

控制柜设在设备旁的红砖小屋里,墨绿色仪表盘上嵌着指针式电流表,旋钮开关边缘磨出包浆,操作面板贴满褪色的便签:聚合氯化铝投加量:80kg / 班反冲洗时间:每周三 14:00。穿蓝色工装的操作员老吴正盯着流量计核对手册,他身后的墙面上,用红漆手绘着设备流程图,关键节点标着注意防腐蚀!的警告。这套设备的先进还体现在半自动化—— 虽然需要人工定时投药、记录数据,但相比从前靠铁锹搅拌石灰的土法处理,已经让化验室的水质报告好看了许多。​

设备底部的混凝土基座上,留着斑驳的药剂渍:黄色是硫酸亚铁,褐色是聚合硫酸铁,绿色是未及时清理的中和液。每当刮泥机启动,链条摩擦轨道的咯吱声能传半里地,却被工人们视作安心的响动—— 在那个环保标准刚起步的年代,这套轰鸣的钢铁装置,既是企业达标排放的护身符,也是国产化工设备蹒跚追赶世界的一个注脚。

水样就是林建明在排放出口取回来的,前两次都是实习员小周去的,结果林建明发现检验的结果与留存的数据严重不符,整整高出了百分之十!林建明不放心,亲自跑去取样,然后一头扎进实验室,亲自试验,当第三次数据产生以后,林建明看着那一排排数据,一颗心不由得沉下去。

林建明是很聪明的人,又是这个厂的建厂元老,还是青禾化工的技术灵魂人物。他几乎一下子就想明白了这件事的原委。

一个月前,陈建国乐呵呵拉着自己去喝酒,说是拉到一个大订单,出口欧洲的订单,工厂要开足马力赶这批货。

两个人在陈建国的那个院子里,林建明边喝边警告陈建国。

“老陈,厂子有订单是好事,不过我可提醒你几次了,咱们那套CQJ-2000废水处理系统,可是需要大修一次了,最近我发现数据明显偏高。”

“知道,可这套设备要大修,就要全厂停产,再等等吧,等这批单子完成,拿到外汇以后,咱们进口一套去。这东西还是要进口的。”陈建国不在意地喝着酒回答。“数据嘛,改一下吧。”

“你开什么玩笑?”林建明警告,“擅自篡改数据是违法的,你可不能干!”

“知道,知道,我说笑的啦,喝酒,喝酒。”陈建国又给林建明倒满了杯子。

……

想到这里,林建明的心里已经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