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秀芳对位于顶层的实验室很熟悉,因为她每天至少回来两次,一次上午10点左右,还有一次下午4点。有时候甚至可能会来三四次。她是厂里唯一的统计师,需要掌握所有的数据。
林秀芳下决心去找老 K,希望他能帮忙想想办法。
巧了老K很难得,居然没有钻在实验区,而是再自己那间混乱的有点不像话的办公室坐着。
老K的办公室像场永不停歇的龙卷风肆虐现场。推开门,酸臭的外卖盒堆在墙角,汤汁渗进地板缝隙,引来成群蚂蚁列队搬运残渣。桌面被文件、泡面桶和旧报纸层层覆盖,仅在正中间勉强腾出巴掌大的空隙,摆着半杯长了霉斑的咖啡。
转椅扶手黏糊糊的,椅背上搭着油光发亮的外套,袖口还沾着疑似番茄酱的污渍。打印机旁散落着皱巴巴的纸张,有的印着半截模糊的报表,有的写着没头没尾的便签。天花板角落垂着蜘蛛网,灯泡蒙着灰,将整个房间笼在昏暗的光线下。文件柜大开着,里面的档案袋东倒西歪,最底层甚至塞着双发馊的运动鞋,和账本、合同挤在一起。空调出风口结着厚厚的灰尘,运转时发出“咔咔”的怪响,却盖不过垃圾桶里腐烂食物散发的酸臭味。
并不是清洁工不负责,而是老K禁止别人随便动他办公室里的东西,只有等他自己不知道哪天,想起来,才会坐镇在那里,看着清洁工收拾一次。老K是个脾气很坏的人,没有人愿意触他的霉头。
看见林秀芳,老K冷冷问,“今天的数据不是已经叫小周送下去了?”
有时候,老K,也会让自己的助手小周,给她把数据送下去。
林秀芳朝着实验区看过去一眼,所有人都在埋头工作,这里很安静,听不见说话声,不像其他办公室,也不像车间,只有不知哪台设备低沉的轰鸣声。她小声说了一句,“我找你说点事,去天台吧。”
青禾化工八层办公楼的天台,是片隐秘的热闹角落。推开稍显笨重的铁门,迎面便是带着热浪的风,混合着青河的水汽与厂区淡淡的化学气息。褪色的水泥地面被踩得干净,几个废弃的塑料桶倒扣着,成了临时的座椅,桶身上满是员工随手涂鸦的简笔画和歪歪扭扭的留言。
锈迹斑驳的护栏上挂着几盆不知谁栽种的多肉,肥厚的叶片沾满灰尘却依然顽强生长,旁边还系着晾衣绳,午休时总有人把潮湿的工服搭在这里晾晒。每当傍晚,三三两两的员工聚在天台,有人靠着护栏眺望青河,看浑浊的河水裹挟着浮萍缓缓流动,夕阳把河面染成碎金;有人蹲在角落抽支烟,烟雾缭绕中,讨论着当天的工作或是家长里短。护栏的缺口处用铁丝缠着块木板挡风,上面密密麻麻刻满名字和日期——那是一代代员工留下的印记,见证着无数个偷闲瞭望青河的时刻。
这一刻天台上悄无一人,正是上班的时候,不会有人光顾。
“找我什么事儿?说吧。”老K还是冷冷的问。
林秀芳没头没脑说,“柳溪村出事了。”
“这么大事,全厂人都知道了。你以为我会不知道?”老K的声音一如既往冷。他似乎对林秀芳怀着很强的恨意。
“他会出事吧?”林秀芳还是没有说出陈建国的名字,而用了个“他”来代替。
“他出不出事,和我有什么关系?”老K冰冷的反问。
“你们是朋友,好朋友,你帮帮他。”林秀芳尽可能把声音放的柔和,已经是在央求。
老K却忽然爆发了,挥舞胳膊大声吼叫起来。“我警告过他,明明白白告诉过他,同时,也提醒过你。这件事会闯大祸的,塌天之祸。他当时应该停我的,马上停产,检修那套废水处理设备,而不是修改数据。修改数据只能一时瞒过所有人,可是瞒不过老天!一定会有报应的,现在报应来了。”
林秀芳小声争辩,“他已经停产了,而且实现了自己的诺言,把进口设备买回来了。”
十天前,陈建国站在英国Porlock污水处理厂轰鸣的设备间,目光死死盯着那台膜生物反应器(MBR)。细密如蛛网的膜丝在钢架中有序排列,宛如炼金术士的魔法阵,将浑浊污水引入其中。高浓度污泥与低底物比的精妙配比下,98%的COD悄然消解,连顽固细菌也无所遁形,最终化作澄澈水流重获新生。
此前在德国考察时,BIOLAK工艺系统带给他另一重震撼。这头“钢铁巨龙”以低负荷活性泥为呼吸,波浪式氧化吞吐磷氮,高效鼓风机赋予其强劲心跳。没有复杂水下装置的曝气池采用土池结构,检修时仅需小船托起曝气头,强悍性能中透着巧妙温柔。
此刻,陈建国摩挲着手中的合同,眼前仿佛已经浮现出这些模块化精密系统落户青禾化工的模样——自动化监测如同敏锐神经,日夜守护着工厂与青河的生态命脉,而他,即将成为这场环保革新的主导者。 陈建国不惜重金,买回了这套设备。
“可是已经晚了,大祸已经酿成,谁也无力补天。”老K兜头一瓢冷水。
林秀芳情不自禁,一把抓住了老K的手臂。“你帮帮他,现在只有你才能帮他。”
老K用犀利的眼神看向,林秀芳,轻轻摆脱她的拉扯。“你想让我怎么帮?和你们一样修改数据?”他突然冷笑出声,“也对,把我的原始数据修改的和你们篡改后的一样,对吧?这样一切都可以推到那套已经报废的CQJ-2000身上。设备老旧,并非人为。责任人至少减轻了刑事责任,只需要承担领导责任,青禾化工再出一笔赔偿款,就可以把柳溪村的事情抹平。对了,他还是省里大领导的女婿,更加好办了,老丈人再出面打个招呼。”
林秀芳脸上露出希望的表情,再次拉住他的手臂。“对啊,师兄,我求求你了。”
老 K却又一次甩开她的拉扯,然后冷冷地看着她隆起的小腹。“你和陈建国的事情,苏曼都知道,你还是自己小心点吧。”
林秀芳如坠冰窟,她意识到自己不仅陷入了工作的泥潭,还卷入了一场复杂的情感纠葛和利益纷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