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世纪的严寒尚未褪尽，2000年的春天，带着未散的凛冽，在青禾的土地上迟迟不肯舒展。残雪在背阴的墙根结成暗黄色的冰壳，白日里被惨淡的阳光晒得微微泛潮，到了夜里又冻成坚硬的块，仿佛寒冬舍不得彻底退场，在角落里偷偷藏了许多冰的碎屑。

风里还卷着腊月的余威，刮过光秃秃的树梢时，发出呜呜的嘶吼，像是无数细碎的冰粒在碰撞。田埂上的冻土刚化开一层薄皮，底下依旧是坚硬的冰碴，踩上去能听见脚下土壤开裂的脆响，像是大地还没从漫长的冬眠中完全苏醒。

林秀芳冒着这份彻骨的春寒，摸索着来到青禾化工正在新建的一条地下排污渠的出口。这是陈建国一直在炫耀的环保工程，花了不少钱，照他的说法，要修一个百年工程。排污渠从青禾化工的废水池开始，一直通到青河，差不多有5公里，并不在原来排污渠的位置。这是在建工程，并不保密，林秀芳很容易找到这里。只不过因为天气太冷，从去年冬天就停工了，只建好了17根石柱。

春寒冻住了地下世界的喧嚣。这条蛰伏在青禾地下的排污渠，像条被突然摁下暂停键的钢铁巨蟒，5公里的幽暗隧洞里，17根水泥石柱已率先在混沌中站成阵列。

最粗的那根主柱要四个工人伸手才能合围，混凝土表面还留着模板的木纹印记，顶端嵌着的钢筋网像尚未收起的伞骨，直指20米高的穹顶施工缝。柱身缠着未拆的保温棉，被渗进来的雨水泡得发胀，水珠顺着棉絮的缝隙往下淌，在脚边的积水里砸出细小的坑，倒映着临时照明灯惨白的光。

隧洞两侧的支护钢架像巨兽的肋骨，每隔三米就竖起一组，锈红色的角钢上挂着结冰的安全网。已浇筑的渠底还留着振捣棒划过的波纹，此刻结着层薄冰，冰面下能看见未凝固的混凝土气泡。远处未完工的隧洞尽头，风裹着雪粒灌进来，掠过石柱群时发出低沉的呼啸，17根巨柱的影子在岩壁上摇晃，仿佛史前巨兽的骨架在呼吸。

17根石柱的编号像串沉默的惊叹号。它们的根基深扎在地下岩层，顶端已刺破冻土层，正以肉眼难见的态势继续稳固成型，要在未来撑起整条地下长河。雪水顺着岩壁的裂缝渗进来，在柱身冲刷出蜿蜒的水痕，像大地提前为这条排污渠写下的经络，预兆着它未来吞吐清波的壮阔。

林秀芳是来找东西的。前不久老K告诉她，要想保住自己，还有那个叫晚晴的小丫头，就去正在修建的1号排污渠，在第三根石柱下面找一只U盘。里面藏着陈建国所有的秘密，只有找到这只U盘，她才能保证自己和女儿的安全。

林秀芳心里牢牢记住了位置，一直在寻找机会。她不知道这只U盘是谁藏的，是不是老K？老K没告诉她，她也不去问，只是笃定地相信老K的话，知道老K绝不会骗她。

自从孩子出生，林秀芳就对陈建国完全死心了。陈建国根本不关心她的孩子究竟是生下来了，还是没了。毕竟林秀芳从来没带着孩子出现在他面前。之前那场大火发生时，他们见过一面，还因为孩子的事吵过架，那之后，谁也不再提孩子的话题。

林秀芳现在看得很清楚，陈建国根本不爱自己，他只是想让自己给他生个孩子，无论男女。大概是因为苏曼不能生育吧？他们结婚多年，始终没有孩子。林秀芳一直想不通，陈建国明明有个前妻留下的儿子，那男孩现在在国外读书，今年该有11岁了，他为什么还这么迫切想要个孩子？她没再深想这个问题，只知道一旦陈建国知道自己生了个女儿，肯定会想方设法把孩子夺过去。她绝不肯把孩子交给陈建国，哪怕自己吃苦，也要把孩子养大，可她实在不知道，到底要怎么做才能护住孩子。

老K给的这个办法，是她唯一的希望，她必须千方百计找到那只U盘。她把孩子托付给邻居照顾，自己一直住在老城区的老宅里，也没回厂里上班，眼下正琢磨着安顿女儿。得在自己回厂上班前，给女儿找个安稳的住处。

隧洞里有照明，不算黑，可在这么大的洞渠里找一只小小的U盘，哪怕知道具体位置，也绝非易事。尤其三号位的石柱，正是那根要四个工人才能合围的主柱，柱身粗壮，周遭堆着施工残留的碎石，更增加了寻找的难度。林秀芳蹲在地上，手指扒拉着碎石，一点点仔细翻找，费了好一会儿功夫，终于在第三根石柱下的碎石堆里，看到了那只黑色的U盘。

她心里一喜，刚伸手要去拿，身后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惊得她浑身一僵。

“正巧啊，好久不见，阿芳。”陈建国拦在隧洞出口，脸上挂着一丝讪笑，“我们是不是该好好谈谈？难道你一点都不想我？”他的语气带着股莫名的玩味，和往日的模样截然不同。

林秀芳猛地朝后退了两步，声音发紧：“你不要走过来。”

陈建国却一步步往前逼近，脸上依旧挂着笑：“你这是怎么了？什么时候起，我们之间变得这么生分了？”

林秀芳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整个人高度紧张，身不由己地往后退，嘴里反复念着：“你别过来，别过来！”慌乱间，她脚下一滑，没踩稳渠边的碎石，整个人朝着渠水里摔了下去。

渠水比想象中深，冰冷的水流瞬间裹住她，林秀芳连呛了几口水，身体直往下沉。陈建国几乎没有犹豫，跟着纵身跳进了渠水里。

而这一幕，恰好被躲在不远处石柱阴影里的老K，用手机悄悄拍了下来。冰冷的水流不断灌入口鼻，林秀芳挣扎着浮出水面，抬头就看见陈建国正朝自己游过来，眼神里的冷漠让她浑身发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