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初夏。
黄梅天的闷热像层湿棉絮,把青禾裹得透不过气。入梅前的最后几日,空气里浮着化不开的黏腻,河面上的绿藻疯长成厚厚的毡,岸边的野草早枯死了,只剩下发黑的根须扎在泥里,几只死青蛙翻着白肚皮漂在水面,肚皮上还沾着墨绿色的污水痕迹。风一吹就往岸边堆,腥气顺着敞开的窗缝往屋里钻。这是青化厂释放出来的污水气味,刺鼻的化学味气息,在巷口徘徊的孩童纷纷捂住口鼻跑开。
厂门口的柏油路被晒得发软,三十多个村民举着褪色的布条围在铁栅栏外,“还我清水”的字迹被汗水浸得发皱。王老汉把装着死鱼的铝盆往地上一掼,银灰色的鱼鳞混着泥水溅起来,溅在保安室的玻璃上,像片凝固的碎浪。“我孙子的化验单!”他扯着嗓子喊,声音劈得像被砂纸磨过的铁皮,手里的纸片在热风里抖个不停,墨迹顺着折痕晕成蓝黑色的墨痕。
穿蓝布衫的妇女们蹲在墙根哭,怀里抱着的空药瓶滚到路边,标签上“肝损伤”的字样被阳光晒得发白。几个年轻人试图推开伸缩门,金属摩擦的尖啸刺破闷热的空气,惊飞了厂内槐树上的麻雀,它们扑棱棱掠过烟囱时,翅膀被未散的灰烟染成暗褐色。
乌云正从西北方压过来,风里开始掺着雨的凉意。李婶突然指着排水口尖叫。股墨绿色的污水正顺着暗渠往河里淌,在青灰色的水面冲出条扭曲的带子。这景象像根火柴点燃了炸药桶,愤怒的人群瞬间冲破了保安的阻拦,有人捡起路边的石块往厂牌砸去,“青禾化工厂”五个字的搪瓷外壳在哐当声里裂开,露出底下锈蚀的铁皮,像道淌着血的伤口。去年这块牌子就被砸毁了,那是块木头的,这次换了铁牌,结果还是一样。
这一次陈建国提前有了准备,他给沈巍打了电话,口气很强硬“这次你必须控制住局面,不能让事情再闹大了。”
接到报警的沈巍,带着人赶到青禾化工厂,拦住了厂门口的村民。一队警察拦在大门口,沈巍手里举着个大喇叭,声嘶力竭在喊,“乡亲们,请大家冷静,无论有什么事,都要冷静,要理智,不能冲击工厂,我们要记住前两年血的教训,不能再死人了。你们听我说,你们派几个代表,五个,好不好,选派五个代表,进去和陈建国交涉,提出你们的合理要求。好不好?”
愤怒的人群逐渐冷静下来,开始小声商量。办公楼上,陈建国站在窗户后面看着这一幕,擦拭头上的冷汗。他的心里也在打鼓,如果再来一次大事件,青禾化工恐怕会彻底完蛋。
陈建国看见人群站出来五个人,四男一女。大喇叭声音很大,陈建国在屋里都听见了沈巍的话。他觉得是个好办法,至少可以稳住局面,不让事件恶化,拖一下也是好的。这是陈建国的真实想法,他唯一的担心,是村民阻止厂里开工,要是停产,损失会很严重。董事会一定会问责,他承担不起这个后果。
当然,陈建国也想到,村民最大可能性,就是要求进一步赔款。去年青禾化工赔了一部分钱,可是并不能满足所有人的要求。其实这次,就是上一次事件的后续。陈建国相信只要再拿出更多钱,这些村民一定可以摆平。陈建国就不相信,这个世界,有拿钱解决不了的问题。只是拿出多少赔偿款的问题上,陈建国和董事会有分歧,而且分歧很大。董事会不愿意拿出太多钱,因为那会牵扯到董事的切身利益。陈建国不同,他想做事,希望可以一次性解决问题。所以,从这个角度,陈建国认为村民的围厂,可以对董事会施加压力。
陈建国看见沈巍领着五个人已经穿过警察的封锁,走进厂区,他起身离开办公室迎出去。
谈判放在了四层的一间会议室,里面有个长方桌,沈巍坐在了头上,让村民代表坐在长方桌的一边,陈建国身后带着厂里几个领导,其中包括自己的堂弟陈锋,坐在了另一边。今天的沈巍在充当中间人。
村民代表中的张大爷,是柳溪村的村长,很自然成为大家的领头人。
一开始沈巍就说,“大家能坐下来,就是个良好的开端,希望双方心平气和把事情谈开。村民们具体有什么要求,大家可以提出来。我相信陈厂长他们会尽可能满足你们的。”
张大爷马上开口,“陈厂长,我们的要求其实很简单,第一个要求,立刻停产,停止释放废水。第二个,合理赔偿村民已经带来的损失。”
陈锋抢在前面说,“停产是不可能的,停产对我们厂损失太大了。其实,我们厂的排污早就改善了很多,已经达标的。”
几个村民代表气愤地站起身,“你们的排污根本不达标。这么些年都不达标,才会给我们柳溪村带来怪病,你们必须把干净水还给我们。”
陈建国连忙站起身打圆场,“乡亲们,大家都坐下,先喝点水,冷静一下,听我说,好不好?”
张大爷朝着众人挥挥手,“大家先坐吧,咱们听听陈厂长怎么说?”
陈建国满脸堆笑,“乡亲们,张村长刚才说,主要有两个要求,其中一个是停产,一个是赔款。对吧。乡亲们,要是厂子一停产,可能就拿不出钱来赔了。而且停产这么大事,也不是我厂长一句话可以答应的,要经过董事会。我们还是实在一点,研究一下赔款问题,好不好?”
张大爷手指敲了敲桌子,目光扫过陈建国手里的香烟:“陈厂长,我们不是不想要钱,但要是不停产,今天赔了钱,明天废水接着排,我们的病还得加重,这钱不就白拿了?”
“分开解决,今天先解决赔偿问题,你们要求停产,我要请示董事会。”陈建国明确表示。
陈建国的话让村民代表犹豫了,开始相互交谈。陈建国也不着急,点燃一支香烟,优哉游哉,等待村民代表的决定。陈锋朝堂哥看过去,眼神里都是钦佩。沈巍坐在那里也松了一口气,看来,今天不会出大事了。他真是怕了,这个厂在自己的辖区,前几年闹出这么大事,害得他差一点保不住这身衣服。要是今年才来一次,神仙也救不了他了。他是打心里怕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