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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清明

2025-08-18 10:08723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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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竹下初逢

大雍景和三年的春风,是带着渭水的湿气来的。那水汽裹着北岸的泥土腥气,混着南岸新抽的芦苇香,一路漫过护城河的石堤,最终扑进京城郊外的忘忧林。林子里的青竹像是等了这阵风许久,趁着暖意炸开了笋尖,嫩黄的竹衣裹着翡翠般的竹身,沾着晨露沉甸甸地垂着,风过时便簌簌抖落一串水珠,砸在满地腐叶上,溅起细不可闻的轻响。

竹影深处藏着更密的静。老竹的竹节泛着青灰,被经年的风雨磨出蜡质的光,新竹却还带着毛茸茸的白霜,阳光穿过竹叶的缝隙,在地上织出金网,网住几只爬得慢吞吞的蜗牛。偶尔有竹枝不堪重负,“咔”地断了半节,带着叶片坠进低处的竹丛,惊起几只山雀,扑棱棱掠过头顶,留下几声脆啼,旋即又被更浓的寂静吞没。

“阿昀,此处甚好。”陆承停下脚步,望着成片的竹影轻叹。他曾是京中清流,因弹劾权贵被贬,鬓边的霜色比同龄人重了许多,“往后若心烦,便来此处读书吧。”

陆昀点头,目光却被一阵断续的琴声勾了去。那琴声从竹林深处飘来,是支《竹枝词》,指法生涩,却带着股不管不顾的执拗,像春草顶破冻土,藏着不该属于闺阁女子的野气。他循声走去,书箧撞在竹杆上,发出轻微的响动,琴声戛然而止。

“谁?”女声带着惊惶,像受惊的鹿。

陆昀绕过一丛密竹,见石上坐着位青衣少女。她面前放着架半旧的七弦琴,指尖还悬在弦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阳光透过竹叶,在她眉间投下细碎的光斑,鬓边斜插着支竹簪,簪头沾着片未落的花瓣。

“在下陆昀,无意叨扰。”他拱手致歉,目光落在她琴上——琴弦第三根松了,想来是方才骤停时崩的。

少女站起身,裙摆扫过石上的青苔,露出绣着兰草的鞋尖。她没回礼,只紧了紧袖中的帕子,帕角绣着个小小的“卿”字。“我……我只是路过。”声音渐低,带着几分被撞破秘密的窘迫。

陆昀瞥见她琴边放着本《千金方》,书页翻开在“妇人杂病篇”,墨迹批注娟秀,显然常看。“姑娘也懂医理?”

少女抬眸,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垂眸道:“家父行医,偶得闲翻看罢了。”话虽如此,指尖却不自觉捻了捻——那是医者诊脉时的习惯性动作。

正说着,远处传来丫鬟的呼唤:“小姐!夫人找您呢!”

少女脸色骤变,慌得将《千金方》塞进袖中,抱起琴就要走。慌乱间,琴身撞在竹杆上,一枚竹簪从发间滑落,坠在石缝里。她没察觉,提着裙摆往林外跑,青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竹影深处,只留下空气中淡淡的药草香。

陆昀拾起那支竹簪,簪头刻着朵极小的兰花,与他玉佩上的青竹纹竟有几分呼应。他摩挲着簪子,听见方才那丫鬟的声音渐远:“小姐,您怎么又偷跑出来?夫人说了,世家女子不可妄动琴棋,更不能看那些‘抛头露面’的医书……”

他将竹簪收入袖中,转身时撞见父亲。陆承望着少女离去的方向,眉峰微蹙:“那是蓝家的姑娘吧?蓝侍郎家的旁支,听说被接来京中养病,规矩重得很。”

陆昀默然,指尖捏紧了那支竹簪。他想起少女琴上的松弦,想起她批注《千金方》时的认真,忽然懂了那琴声里的执拗——那是被规矩捆住的灵魂,在无人处挣出的一声轻响。

三日后的晨光刚漫过忘忧林的竹梢,陆昀已踏着露水往深处去。脚下的腐叶比前日更软,沾着夜雾,踩上去悄无声息,倒衬得竹间的鸟鸣愈发清亮。他走得急,书箧上的铜环撞在竹杆上,发出细碎的声响,这才惊觉自己竟比往日早了半个时辰。

转过那丛曾撞见少女的密竹,石上果然有物。一只青布锦囊静静卧在青苔里,囊口系着根蓝线,打了个笨拙的蝴蝶结,想来是不常做女红的人亲手系的。他伸手去拿,指尖触到锦囊的刹那,便知里面是自己的青竹玉佩——那温润的触感,与他日夜摩挲的记忆分毫不差。

解开锦囊时,一片干燥的青蒿叶从囊中滑落,带着淡淡的药香。他拾起来细看,叶片已被压得平整,边缘微微卷曲,像是在书中夹了许久。叶心用朱砂点着个极小的“谢”字,笔触轻颤,像是蘸了朱砂的笔在纸上悬了许久才落下,倒比寻常的致谢多了几分说不出的郑重。

玉佩躺在锦囊底,竹纹间似乎多了道新的浅痕,想来是被人反复摩挲过。陆昀将玉佩系回书箧,青蒿叶却被他珍而重之地夹进随身携带的《论语》里——那一页正印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青蒿的绿与书页的黄相映,倒像是天生该在一处。

“叮——”

琴弦轻响从竹影深处传来,仍是那支《竹枝词》。这次的调子却顺了许多,错音少了,指法也稳了,像是有人在夜里反复琢磨,把生涩的地方磨得光滑。琴声里没了前日的惊惶,反倒添了几分固执的雀跃,像春溪撞过卵石,虽有波折,终是朝着远方去了。

陆昀循着琴声走去,却在那丛密竹前停了步。他看见石上的琴还在,琴边放着个小小的竹篮,里面盛着几株刚采的艾草,叶片上的晨露还未干。风过时,竹影晃动,他隐约看见琴后露出一角青裙,裙边沾着的泥土与石上的青苔色一致。

琴声忽然顿了顿,第三根弦轻轻颤了颤,像是有人在犹豫。陆昀往后退了半步,脚下的石子滚过,发出轻微的响动。琴声复起,这次竟添了段新的变调,轻快如雀跃,分明是在回应他的存在。

他没再往前走,只站在竹影里,听着那琴声漫过竹林。书箧上的青竹玉佩随他的呼吸轻轻晃动,与琴声的节奏隐隐相合。陆昀低头抚过《论语》里的青蒿叶,指尖触到那点朱砂“谢”字,忽然明白——有些牵绊,原是不必说破的。

风穿过竹林,卷着琴声与药香,缠在他的书箧上,缠在他未说出口的名字上。从此忘忧林的风里,便多了两桩心事:一是石上的琴总在他来时响起,二是他的书箧里,藏着半片青蒿,和一段不敢轻唤的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