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三年的暮春，忘忧林的竹影一天比一天浓。新竹蹿得比人高了，老竹的叶片绿得发乌，风过时，竹叶相击的沙沙声里，混着竹节拔节的轻响，像谁在暗处数着光阴。陆昀寻了块被雨水冲刷得平整的青石，搬到竹林最深处的石潭边——这里晨露晚雾最重，青竹长得最密，连府里的丫鬟都懒得来，正好避人。

他每日天未亮便来，书箧上的铜环在竹间磕碰出轻响，惊起几只宿在竹梢的麻雀。书箧里除了《左传》《论语》，还多了样东西：那片从锦囊里取出的青蒿叶，被他用细棉线细细固定在《论语》的“里仁篇”，叶片边缘虽有些卷曲，却依旧带着清苦的药香。晨起翻书时，药香混着竹简的墨香漫开来，倒比熏香更能提神。

石上被他铺了层晒干的竹叶，坐上去软乎乎的，还带着阳光的暖意。他读书时极专注，眉头微蹙，指尖随着经文的节奏轻点石面，若读到“士不可以不弘毅”，指节便会用力些，像在给自己打气。偶尔抬头望一眼潭水，竹影在水里晃啊晃，倒像是把整个春天都浸在了里面。

这日他正批注“郑伯克段于鄢”，忽闻竹丛后有窸窣响动。抬眼便见蓝卿提着竹篮钻了出来，青裙下摆沾着湿漉漉的草叶，显然是从陡坡那边绕过来的——那条路最险，却离府里最远，不易被撞见。

她看见他，先是一惊，随即按住竹篮，像是怕里面的东西跑出来，鬓边的竹簪歪了半寸，簪头的苦楝花沾着晨露，颤巍巍的。鬓边换了支新竹簪，簪头别着朵白色的苦楝花。“我……我带了些书。”她将竹篮放在石上，掀开盖布，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几卷书，有《阳春白雪》的琴谱，也有《史记》的残卷，甚至还有本边角磨损的《神农本草经》。

“这些是……”陆昀指尖拂过《神农本草经》的封面，见扉页有行小字：“蓝氏卿卿藏”。

蓝卿绞着帕子，声音低得像竹间的风：“家父的旧书，我偷……借来的。”她没说，这些书是从外祖父的藏书楼里偷拿的——那位礼部侍郎最恨女子“不务正业”，若见她读这些“杂书”，定会罚她抄写《女诫》百遍。

陆昀抽出《史记》，见页边有蝇头小楷批注，评的是项羽垓下之败：“勇而无谋，终难成事，然不肯过江东，却有几分骨血。”字迹与那日字条上的“卿”字一般娟秀。“姑娘对史事颇有见地。”

“不过是胡言乱语。”蓝卿脸颊微红，目光落在他批注的《左传》上，“先生说‘多行不义必自毙’，可若不义者势大呢？”

这话问得突然，陆昀想起父亲被贬的往事，指尖顿了顿：“纵势大，亦有尽时。如这青竹，若生得歪了，终会被风折断。”

蓝卿望着他书箧上的青竹玉佩，忽然笑了，从篮里取出个布包：“我带了些点心。”打开却是几块粗粮饼，饼上印着竹纹，“厨房剩下的，扔了可惜。”她没说，这是她借口“喂猫”从自己的份例里省下来的——外祖家规矩大，旁支子女的用度本就拮据，她常吃不饱。

陆昀掰开半块饼递给她，自己咬了一口，粗粝的口感里竟藏着淡淡的麦香。“明日我带些家父做的腌菜来，配饼吃正好。”他父亲虽仕途失意，却做得一手好腌菜，萝卜条腌得酸甜，是陆昀从小吃到大的味道。

那日之后，忘忧林的石上便多了几分生气。蓝卿每日辰时来，带着偷来的书和省下的吃食；陆昀则提前备好笔墨，将她批注的史策一一誊抄。她教他认琴谱，指尖划过琴弦时，若触到第三根松弦，总会悄悄避开——那是那日被他撞见时崩的，她一直没敢让府里的琴师修。

“这里该快些。”她握着他的手按在琴上，教他弹《竹枝词》的变调，指腹不经意擦过他的腕间，像有电流窜过，两人同时缩回手，竹影里浮起两抹红霞。

陆昀则为她讲“赵武灵王胡服骑射”，说到“变则通，通则久”，见她望着竹丛出神，便问：“姑娘在想什么？”

“我在想，女子为何不能如男子般学射、学算？”她声音很轻，却带着股执拗，“外祖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可苏夫人……”话说一半又咽了回去，只捻着袖角的兰草纹，那是她偷偷绣的，仿的是江湖女子常绣的纹样。

陆昀知道她说的苏夫人——那位弃世家女身份入江湖的清风阁主，是京中私下流传的传奇。他没接话，只从书箧里取出块新刻的竹牌，上面刻着“知”字：“赠你。”

蓝卿接过竹牌，见背面刻着行小字：“知世故而不世故。”指尖抚过刻痕，忽然将自己的竹簪解下，塞进他手里：“这个……换你的玉佩看几日。”

青竹簪上的苦楝花还新鲜，花瓣边缘带着晨露凝成的水珠，颤巍巍的，像蓝卿方才被撞破心事时的眼神。陆昀捏着簪子，指腹抚过簪身的竹节纹路——那是他前日见她簪头松动，特意找竹匠补刻的，仿的是忘忧林里最老的那株青竹的节疤。

他忽然解下书箧上的青竹玉佩，绳结是母亲生前打的双环结，经年累月被摩挲得发亮。玉佩与簪子并放在石上，竹纹竟严丝合缝地接在了一起，像两株在土里纠缠的竹根。

“你看。”陆昀的声音有些发紧，指尖点过相接的纹路，“它们本就该在一处。”

蓝卿的指尖猛地攥紧了袖角，帕子上的兰草绣样被捏得变了形。她望着那对器物，忽然想起昨夜外祖父训斥她的话：“世家女当守本分，莫要与寒门子弟勾连。”可石上的竹纹不会说谎，就像她藏在琴盒底层的《孙子兵法》，早已悄悄记下了“兵无常势”的注解。

“借我戴几日。”她抓起玉佩塞进袖中，竹簪却留在石上，苦楝花轻轻落在陆昀的书箧上，像个未说出口的约定。

远处传来府里丫鬟的呼唤，蓝卿慌忙将玉佩塞进袖中，抱着琴跑了。陆昀望着她的背影，将竹簪插进书箧，忽然发现她落下了那本《神农本草经》，页边新添了行批注：“青蒿配生姜，可解寒，如刚柔相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