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的忘忧林,蝉鸣渐起,像无数根细针,扎破了春日的温润。竹影筛下的阳光落在地上,碎成一片片晃眼的金斑,走在其中,竟有几分灼肤的热。陆昀寻了四根粗壮的老竹,用麻绳捆扎成棚,顶上铺着从家里搬来的旧草席——那席子是母亲嫁过来时带的陪嫁,边缘虽磨出了毛边,却依旧厚实,能挡住大半日光。
他特意将竹棚搭在靠近山泉的地方,泉眼汩汩地涌着活水,带着股沁人的凉。棚下的青石被他用泉水洗了三遍,又铺了层新采的竹叶,蓝卿来的时候,便不用再担心裙裾沾灰。蓝卿的琴被安置在最里侧,那里有块凹陷的石窝,正好能卡住琴底,是陆昀用凿子一点点凿出来的,怕她抚琴时琴身晃动。
蝉声最烈的时候,蓝卿总会提着竹篮钻进来。篮里除了书,常躺着个小小的瓦罐,里面是她偷偷熬的绿豆汤,汤里放了些薄荷,是她在后花园墙角摘的——那处薄荷长得极野,外祖父嫌它“不成体统”,总叫人锄掉,偏她每次都抢先移几株到隐蔽处。
“今日学《平沙落雁》?”陆昀见她解开琴囊,指尖在第三根弦上顿了顿。那弦依旧松着,却被她用细麻线小心缠过,音色虽不如从前清亮,却再不会突然崩断。
蓝卿点头,将绿豆汤倒在两个粗瓷碗里,碗沿碰出轻响:“昨日听你讲‘淝水之战’,忽然觉得这曲子里的雁鸣,倒像百万兵甲过境。”
陆昀接过碗,薄荷的凉混着豆香漫开来。他望着竹棚外被晒得蔫软的青蒿,忽然明白,这棚子挡的哪里是日头,分明是想为两颗被世俗炙烤的心,撑出一片能自由呼吸的荫凉。
这日她带来本《孙子兵法》,封皮上贴着“禁书”的标签——是她从外祖父的暗格里偷的,那位老侍郎最恨“兵戈之事”,说“女子读兵书,必招祸端”。
“这里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蓝卿指着“谋攻篇”,眼神发亮,“若两军相战,不知对方深浅,便如盲人摸象。”
陆昀正在抄录她批注的《史记》,闻言抬头:“姑娘若生为男子,怕是能为良将。”
她却低头笑了,指尖划过书页上的“妇人”二字,那是她用朱砂圈住的:“生为女子,便只能困在闺阁,连读兵书都要偷偷摸摸。”话里的苦涩,像竹棚外的蝉鸣,藏着化不开的闷。
陆昀放下笔,从书箧里取出个布包,里面是父亲新腌的萝卜条:“尝尝这个。”见她犹豫,又道,“我家父曾说,吃食不分贵贱,知己不论出身。”
蓝卿捏起一根萝卜条,酸甜的味道在舌尖散开,竟比府里精致的点心更对胃口。“我带了样东西。”她从篮里取出个小陶罐,揭开盖子,里面是褐色的药膏,“这是我配的,蚊虫叮咬一抹就好。”
药膏里混着青蒿的清香,陆昀想起她常去后山采药,袖口总沾着草汁。“姑娘竟会制药?”
“偷学的。”她笑得狡黠,像偷食的松鼠,“府里的老仆曾是走方郎中,我缠着他教了几手。”她没说,那老仆上周被外祖父赶走了,只因为撞见她在药房配药。
竹棚外忽然传来争执声,是陆承与个老妇的声音。“……那蓝家是世家,咱们高攀不起!”老妇是陆家的邻居,最是势利,“阿昀若与那姑娘走得近,怕是要被人说闲话!”
陆昀与蓝卿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慌乱。蓝卿慌忙将《孙子兵法》塞进竹篮,指尖碰倒了琴,第三根弦“嗡”地响了一声,像声叹息。
“阿昀!”陆承掀开门帘走进来,看见蓝卿,愣了愣,随即拱手,“蓝姑娘。”
蓝卿站起身,袖中的玉佩硌得她生疼,那是陆昀的青竹佩,她带了三日,本想今日还给他。“陆大人。”她屈膝行礼,声音发颤。
老妇也跟进来,上下打量着蓝卿,嘴角撇出讥诮:“原来是蓝府的姑娘,怎么穿得这般素净?怕是旁支吧?”
蓝卿的脸瞬间白了,捏着竹篮的指节泛白。陆昀上前一步,将她护在身后:“张婆婆,蓝姑娘是我的知己,与出身无关。”
“你这孩子!”老妇急了,“忘了你父亲是怎么被贬的?还敢得罪世家?”
“她不是世家的棋子,我也不是趋炎附势之徒。”陆昀的声音很稳,目光落在蓝卿身上,“我们约定,只论知己,不问出身。”
蓝卿望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眼眶发热。他的书箧就放在脚边,那支竹簪从箧缝里露出来,簪头的苦楝花早已干了,却仍倔强地别在那里。
陆承轻咳一声,对老妇道:“张婆婆,孩子们的事,让他们自己做主。”又对蓝卿道,“姑娘莫怪,邻里多嘴。”
蓝卿摇摇头,将《孙子兵法》从篮里取出来,放在石上:“这本书,送你。”又解下袖中的玉佩,放在书旁,“物归原主。”
老妇还在絮叨,陆承却望着蓝卿的背影,对陆昀道:“那姑娘的琴,第三根弦松了。”
陆昀低头看着石上的玉佩与兵书,忽然拿起琴,指尖拨动第三根弦。那弦虽松,却弹出个清亮的音,像在说:有些牵绊,从来与出身无关。
陆昀刚要说话,府里的丫鬟又来催了,这次的声音很近,显然是寻到了林子里。蓝卿没再回头,抱着琴快步走了,裙摆扫过竹棚的支柱,带起一阵风,吹得陆昀誊抄的史策哗啦啦作响,纸上“赵武灵王”四字被风吹得微微发颤。
他将玉佩重新系回书箧,红绳在指尖绕了三圈,打了个母亲教的平安结。目光扫过石面,见那罐青蒿药膏静静卧在竹影里,罐口沾着点褐绿色的药渣——想来是她今早新熬的,还未来得及擦净。
陆昀伸手去拿,指尖触到罐底,忽然摸到个凸起的刻痕。翻转过来一看,竟是个极小的“卿”字,刻痕浅淡,像是趁人不注意时,用发簪尖一点点划出来的。他想起蓝卿每次配药时,总爱盯着药罐发呆,指腹在罐身摩挲不休,原来早在这里藏了心事。
竹棚外的蝉鸣陡然高了几分,像是在催谁开口。陆昀将药膏塞进书箧最底层,那里正躺着她落下的《神农本草经》,页边“青蒿”二字被圈了又圈,墨迹晕染成小小的云团。
风穿过竹棚,卷着蝉声掠过琴弦,第三根松弦轻轻震颤,发出极轻的嗡鸣。这一次,没有谁来催促,只有青竹在棚外沙沙作响,像在为两个年轻人守住这个夏天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