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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青竹寄情意

静思院的窗棂糊着三层厚纸,将秋日的天光滤成一片昏黄,连风都透不进半分。蓝卿坐在案前,案上的《女诫》摊开在“妇容”篇,墨迹被她的指尖捻得起了毛边。砚台里的墨早已凝住,她握着笔,笔尖悬在纸上寸许,迟迟落不下去——那支笔是外祖父赏的紫毫,笔杆雕着缠枝莲,华丽得让她觉得硌手,远不如忘忧林里随手削的竹笔趁心。

膝盖还在隐隐作痛。那日被罚跪的青石砖,是府里最古老的一块,据说是建府时从皇陵附近迁来的,寒气能透进棉垫。她跪了整整两个时辰,直到外祖父的斥骂声歇了,春桃才敢偷偷垫上块厚毡。可那股凉意像是生了根,顺着膝盖往骨头里钻,阴雨天尤其难熬,比外祖父那句“你若再与那穷书生往来,便是辱没门楣”更让人心头发紧。

案角堆着刚抄好的《女诫》,整整十卷,字迹娟秀,却透着股不情愿的僵硬。她抄到“夫者,天也”时,总忍不住想起陆昀讲“刑天舞干戚”,说“天若不公,便与天争”。那时竹棚外的蝉鸣正烈,他的声音混着琴音,比任何圣贤书都让人信服。

窗纸忽然被轻轻叩了两下,是春桃的暗号。蓝卿慌忙将案边的《孙子兵法》塞进《女诫》堆里,那书的封皮早已被她摩挲得发白,页边满是密密麻麻的批注,有几处还沾着忘忧林的泥土——那是上次匆忙中从竹棚带回来的。

“小姐,喝口热茶吧。”春桃端着茶盏进来,茶盏沿缺了个口,是府里下人才用的粗瓷,却总盛着最热的茶汤。她朝窗外努努嘴,“那株石缝里的青竹,又长高了些,快够着窗棂了。”

蓝卿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厚纸的缝隙里,挤进来一抹极淡的青影。那株竹是她被禁足后才冒出来的,歪歪扭扭,却日日光景不同,像在替她往忘忧林的方向生长。她忽然放下笔,指尖抚过《女诫》上“顺从”二字,指甲几乎要掐进纸里——原来最熬人的从不是膝盖的疼,而是明知墙外有竹影、有琴声,却只能困在这方寸之地,假装甘之如饴。

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带着纸糊的闷响。蓝卿望着那抹青影,忽然抓起笔,在《女诫》的空白处重重画了道竖线,像株倔强的竹,刺破了满纸的“妇德”。

丫鬟春桃轻手轻脚走进来,端着碗药:“小姐,该喝药了。”她是蓝卿生母留下的陪房,是这府里唯一敢偷偷给她递消息的人。

蓝卿接过药碗,药汁里飘着片青蒿叶——是春桃从后墙根捡的,那里的青蒿被锄后,又偷偷冒出几株新芽。“他……收到了吗?”

“收到了。”春桃压低声音,“陆公子站在墙外很久,书箧上的玉佩晃啊晃,像是在等你看一眼。”

蓝卿指尖一颤,药汁溅在《女诫》的“妇德”篇上,晕开一小片褐色的渍。她放下药碗,从枕下摸出个锦盒,打开一看,里面是陆昀的青竹玉佩。这几日被罚,她总把玉佩贴在胸口,听着自己的心跳与玉佩的温润相触,像他还在竹棚下为她讲史策。

“我想给他送样东西。”她望着窗外,那里有株从石缝里钻出来的青竹,歪歪扭扭,却长得极快,“你帮我找支竹笔。”

春桃很快找来支新削的竹笔,笔杆还带着青痕。蓝卿握着笔,在宣纸上写下“坚韧相守”四字,字迹比往日有力,带着股不肯认输的劲。写完又觉得不妥,揉了纸,重新写——这次没写字,只画了两株青竹,根在土里缠在一起,杆却朝着天生长,竹节处题了个极小的“韧”字。

“把这个给他。”她将画折成细条,塞进玉佩的绳结里,“告诉他,我不会让《女诫》困住的。”

春桃接过玉佩,见小姐指尖在画的竹根处反复摩挲,忽然道:“小姐,老夫人(蓝卿外祖母)让我给您送件新做的夹袄,说是苏绣的。”

蓝卿没回头,只望着那株石缝里的青竹:“告诉外祖母,我不要苏绣,想要件竹布的。”

春桃愣了愣,随即懂了——竹布粗陋,却是百姓常穿的,小姐是在说,她不想做那温室里的花,宁当石缝里的竹。

三日后,陆昀在竹棚的石缝里发现了那枚玉佩。绳结里的画已被风吹得有些脆,两株青竹却依旧清晰,竹根处的“韧”字被雨水浸得发深,像滴进土里的血。他将画小心展开,夹进那本《神农本草经》,正好在“青蒿”篇的背面。

书箧上的青竹簪与玉佩并排晃着,竹纹相接,比往日更显亲密。陆昀忽然想起蓝卿教他弹《竹枝词》时说的话:“这曲子最难的是收尾,要轻,却不能断。”

风穿过竹棚,带来远处的钟声——那是礼部侍郎府的晚课钟,沉闷,却敲不散竹影里的约定。陆昀将玉佩重新系好,指尖抚过画里的竹节,忽然明白,有些牵绊,从来不怕门第相隔,就像这忘忧林的竹,纵被石压、被斧砍,也总会朝着阳光生长。

他不知道,此时的静思院,蓝卿正对着那株石缝里的青竹出神。竹影透过窗纸的破洞,在案上投下细碎的青痕,像谁用指尖画的暗号。她摊开白天抄的《女诫》,最末一页的空白处还留着片水渍——是下午偷偷抹泪时滴的,如今已干成浅黄的印子。

案头放着支竹笔,是她让春桃从忘忧林捡的竹枝削的,笔杆还带着新鲜的青纹,削得并不规整,却比外祖父赏的紫毫更称手。蓝卿握着笔,蘸了浓墨,在那片水渍旁写下:“竹可焚,不可毁其节。”字迹比往日凌厉,笔锋处带着股不肯弯折的劲,像那株石缝里的竹,哪怕被挤得歪歪扭扭,也要朝着天光生长。

写完又觉不妥,怕被查房的嬷嬷看见,便想揉掉。可指尖触到纸页,忽然想起陆昀讲“苏武牧羊”时说的“节不能丢”,又把纸抚平了。她将《女诫》合上,却在封面内侧发现了根极细的竹丝——想来是从忘忧林的琴上带回来的,不知何时缠在了书脊里。

窗外的月光忽然亮了些,银辉透过纸缝淌进来,落在那句字上,像为墨痕镀了层银。蓝卿望着月光里的竹影,忽然将那支竹笔插进发髻,代替了平日的金簪。笔杆的青凉贴着头皮,让她想起竹棚下的风,想起他书箧上的玉佩与自己的竹簪相碰的轻响。

远处传来打更声,三更了。她吹熄烛火,借着月光将那本《女诫》塞进枕下,那里还藏着半片晒干的青蒿——是春桃从后墙根捡的,虽已枯槁,却仍带着忘忧林的气息。蓝卿摸着青蒿叶,忽然明白,有些东西比《女诫》更该被记住,就像这竹的节、青蒿的韧,还有那个在竹影里与她共读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