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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竹影锁元宵

景和五年的元宵,京城的花灯从腊月就开始扎制。朱雀大街两侧的老槐树上,匠人搭着竹梯,将绢做的灯笼一串串挂上,有鲤鱼跃龙门的,有嫦娥奔月的,最惹眼的是盏 “百子闹春” 灯,绢面上绣着的顽童手里,竟都攥着株小小的青竹 —— 那是今年新出的样式,听说出自蓝侍郎府的绣娘之手。绸缎庄的伙计扛着整匹的红绫往灯会上送,路过的孩童追着跑,手里的糖葫芦沾了雪,滴在青石板上,像串没写完的省略号。

忘忧林的积雪却还没化透,竹枝压着薄冰,风过时 “咔嗒” 作响,像谁在掰碎冻住的时光。陆昀踩着冰碴往深处去,棉鞋底的防滑布早已磨穿,每一步都要抓着竹杆才稳当。他身上那件青布棉袍,还是去年蓝卿偷偷送来的,领口缝着圈绒毛,是她用自己的披风拆的,如今绒毛都结了团,却仍比寻常棉袍暖些。

书箧里的动静比往日更响,青竹玉佩撞着那支枯簪,叮叮当当地跳,像在数他走了多少步。他摸出怀里的油纸包,里面是两盏竹骨灯笼,是他亲手扎的,骨架用的是忘忧林最直的新竹,蒙的纸是父亲练字剩下的宣纸,上面题着 “竹影摇风” 四字,笔锋生涩,却比任何华美的绢灯都让他上心。

“陆公子!” 竹丛后传来窸窣声,春桃裹着件露出棉絮的旧袄,一瘸一拐地走来,手里的食盒在雪地上拖出浅痕,“小姐说…… 让您在竹棚等,她亥时准到。” 丫鬟的脸冻得通红,嘴角却带着笑,“小姐今早故意打翻了汤药,老夫人(蓝卿外祖母)心疼,才允了她去佛堂上香,佛堂后墙…… 能绕到林子里。”

陆昀接过食盒,见盒盖内侧贴着张字条,是蓝卿的笔迹:“灯笼的烛,我备了防风的。” 字迹被水汽洇了些,“烛” 字的火字旁晕成了团,像朵跳动的火苗。他忽然想起去年元宵,她也是这样偷偷溜出来,手里提着盏兔子灯,灯影落在她眼尾的红痣上,亮得像要烧起来,“明年我们扎盏竹灯吧,比兔子灯好看。”

风卷着雪沫子扑在脸上,陆昀往竹棚走去,灯笼的竹骨碰着书箧,发出轻响。他数着竹棚外的新竹,一共十七株,都是去年春天冒出来的,如今最粗的那株,已经能做琴柱了。蓝卿说过,“竹要长三年才能用,人要等多久呢?” 那时他没答,此刻却忽然懂了 —— 等多久都愿意,只要能等到她踩着元宵的灯影走来,像去年那样,笑着说 “我来了”。

远处的花灯忽然亮了,从朱雀大街一直蔓延到城郊,像条发光的河。忘忧林的竹影在灯光里晃动,陆昀将两盏竹灯挂在棚顶,烛火被风一吹,忽明忽暗,像他此刻的心 —— 既盼着亥时快点到,又怕这光亮太盛,惊散了这场小心翼翼的约定。

他怀里揣着半张蓝府的舆图,是春桃偷偷塞给他的——那丫鬟前日被蓝卿外祖杖责,理由是“眼皮子活,敢给外男递消息”,如今还瘸着腿在柴房劈柴。图上用朱砂标着静思院的位置,旁边画着个小小的“竹”字,想来是蓝卿的手笔,她总爱用草木做记号,连药罐底都要刻上株兰草。

“陆公子?”身后传来怯生生的呼唤,是蓝卿的侍女晚晴,手里提着只食盒,盒角沾着雪水,“小姐说……让您务必收下这个。”食盒里是碗元宵,芝麻馅的,是陆昀爱吃的,可皮子都裂了,想来是藏了许久,“小姐被老大人锁在静思院,连窗都糊了三层纸,说‘元宵的光太亮,会引来人’。”

陆昀捏着元宵,指尖烫得发疼,忽然想起去年元宵,蓝卿教他猜灯谜,说到“竹下藏一人”,她眼尾的红痣亮得像灯,“是‘答’字,对吧?”那时他以为是说谜题,如今才懂,她问的是他们能否答得上来命运的拷问。

巡城的卫兵忽然吆喝着走过,灯笼照在雪地上,映出蓝卿的脚印——她从静思院后墙的狗洞钻出来的,脚印浅得像没踩过,却带着药香,是她常涂的薄荷膏,治冻疮的。陆昀望着那脚印往林子里去,忽然听见竹棚下的琴响了,是《竹枝词》的调子,第三根弦松了,像谁在暗处弹,“正月十五的灯,会照到忘忧林的。”

远处的钟声响了,十二下,浑厚得像从地底滚出来,震得竹枝上的积雪簌簌落下,落了陆昀满身,瞬间融成冰凉的水,顺着棉袍的纹路往骨缝里钻。他慌忙将食盒塞进最密的竹丛,盒角的雪水蹭在竹皮上,留下道深色的痕,像谁不小心划下的伤口。

手指触到盒底的硬物,才发现里面藏着封信。信封是用《女诫》的书页折的,边角被摩挲得发毛,显然揣了许久。展开一看,是蓝卿的笔迹,写得极快,笔锋处带着颤抖:“青竹到了春天会发新芽,你信吗?”末尾的墨团晕得极大,把“芽”字的下半部都淹了,像滴落在纸上的泪,又像她每次委屈时咬出的唇印。

陆昀将信纸按在竹杆上,风卷着雪沫子扑过来,纸页哗哗作响,像在重复那句没说出口的话。他忽然想起蓝卿教他认药草时说的“青蒿过冬会枯,但根还活着”,那时她指尖划过枯草根部,眼神亮得像星,“等开春,就又长出来了。”此刻才懂,她哪是说药草,分明是在给自己鼓劲儿,也在给她鼓劲儿。

竹棚外的两盏竹灯忽明忽暗,烛芯结了灯花,啪地爆开,溅在灯罩上,烧出个小洞。陆昀望着那洞,忽然看见蓝卿的影子——她就站在竹丛外,青裙沾着雪,鬓边的竹簪歪了,手里紧紧攥着个香囊,是他去年送的,青布上绣的兰草被摸得褪了色。

“我来了。”她声音发颤,像怕惊扰了什么,“外祖的寿宴还没完,我……我是从后窗跳下来的。”

陆昀刚要说话,远处忽然传来卫兵的呵斥声,灯笼的光扫过竹棚,映出蓝卿冻得发紫的唇。他慌忙将她往竹丛深处拉,两人踩着积雪往后退,青竹玉佩与她袖中的竹笔撞在一起,发出极轻的响,像根绷到极致的弦,下一秒就要断。

月光透过竹枝照下来,亮得能看清彼此睫毛上的霜。陆昀忽然明白,有些元宵从一开始就带着冰碴,像这林里的月光,看似温柔,却能把人的影子冻在地上,明明离得那么近,却暖不了半分人心。他握紧蓝卿的手,她的指尖冰得像雪,却攥得极紧,仿佛要把彼此的温度都攥进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