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昀被卫兵推搡着往刑部大牢去,肩上的书箧在石阶上磕磕碰碰,铜环撞出的钝响混着卫兵的斥骂,像钝刀子割着心。他踉跄着迈出一步,书箧的搭扣忽然崩开,里面的物事哗啦啦散了一地 ——《神农本草经》的书页被风掀起,那片青蒿叶飘落在雪上,绿得刺目;半块没吃完的粗粮饼滚进石缝,是蓝卿今早塞给他的,饼上的竹纹还清晰可见;最后坠地的是那枚青竹玉佩,“啪” 地砸在冻得发硬的雪地上,一道裂纹从竹根处蔓延开来,像张越收越紧的网,瞬间爬满整块玉面。
“捡起来!” 领头的卫兵踹了他一脚,军靴碾过玉佩边缘,将碎玉嵌进泥里,“寒门小子也敢攀附世家,真是不知死活!”
陆昀趴在雪地里,指尖抠着冻土去够玉佩,碎玉的棱角划破掌心,血珠滴在裂纹上,像要把断开的竹纹重新连起来。他忽然想起蓝卿在《女诫》上写的 “竹可焚,不可毁其节”,那时她眼尾的红痣亮得像烛,说这话时,指腹正摩挲着他送的竹牌。如今竹牌还在书箧里,玉却碎了,难道连青竹的节,也敌不过这世道的重锤?
卫兵拽着他的后领往前拖,粗麻绳勒得脖颈生疼。他看见自己的影子在雪地上扭曲,像株被狂风撕扯的竹,而蓝卿的影子就落在不远处,被两个婆子架着往相反的方向去,青裙的一角在雪地上拖出浅痕,像道没写完的诀别。她的头拼命往后扭,鬓边的竹簪掉了,露出被泪水打湿的鬓发,嘴里似乎在喊着什么,风声却吞没了所有音节,只余下那支竹笔从袖中滑落,笔尖在雪上划出道歪歪扭扭的线,像根绷断的琴弦。
牢门的铁锈味呛得人发晕,厚重的木门 “吱呀” 一声开了,陆昀被推搡着踉跄进去,袖口蹭过门沿的尖刺,带起片布屑。他抬手去看,是片青布,上面绣着半朵兰草 —— 是蓝卿绣的帕子,上次在竹棚匆忙间塞进他书箧的,针脚歪歪扭扭,却比任何锦绣都珍贵。他忽然想起她绣这帕子时说的话:“我总绣不好兰草的叶,太柔了,不像竹,能立得住。” 那时他笑着说 “兰草有兰草的韧”,此刻帕子在掌心颤抖,才知柔与韧,在命运面前都如此脆弱。
“进去!” 狱卒踹了他一脚,他跌坐在冰冷的石地上,书箧里的《孙子兵法》掉出来,书页散开在 “九变篇”,上面有蓝卿用朱砂画的圈:“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墨迹旁沾着片干青蒿,是去年夏天她夹进去的,如今一碰就碎,像他们那些藏在竹影里的约定。
陆昀将碎玉一片片捡起来,拼在膝头,裂纹像蛛网般罩住竹纹。他忽然听见蓝卿的声音在耳边响:“若琴断了弦,还能再续吗?” 是去年在竹棚学琴时问的,那时他答 “只要根还在,就能续”,此刻却答不上来了。牢外的更鼓声闷闷传来,打在碎玉上,每一声都像在提醒他 —— 有些弦断了,就再也接不上,就像这碎成八瓣的青竹玉佩,纵有千般不舍,也回不到最初的模样。
狱卒往他怀里塞了块竹牌,是潘鹰的信物,刻着“鹰”字,边角磨得发亮,“老潘说,有些弦断了,是为了让后来人看清路。”可这牢里的路,都被刑具的锈染成了褐红,像谁的血渗进了砖缝。
蓝卿在静思院弹断了第三根弦,琴柱上的裂痕里,卡着半片乐谱,是《平沙落雁》的残页,她批注的“雁会回来”被烛火熏得发黑。陆昀摸着那字,忽然听见牢外的打更声,三更了,比外祖父的斥骂更让人发颤,“这牢的青石,比忘忧林的老竹还凉。”
风卷着雪沫子撞在牢门上,发出空洞的响。陆昀望着窗纸上的竹影,想起蓝卿总爱在《女诫》的空白处画竹,说“竹有节,人也该有”。可这节若成了锁,再韧的青竹,也熬不过岁月的刀斧。
他将碎成几片的玉佩拢在掌心,用棉布细细裹了,贴在胸口。那里的衣襟下,还藏着半卷《诗经》,是蓝卿亲手抄的,纸页边缘被摩挲得发卷,“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那页,批注的字迹被泪水浸得发蓝,晕成一片模糊的云 —— 那是去年她听他讲 “君子修身” 时写的,说 “切磋的不仅是学问,更是人心”。如今墨迹已干,却仍带着淡淡的咸,像她落在竹棚石上的泪,虽被风吹干,却在心里洇出了痕。
狱卒送来的糙米饭放在石案上,早冷透了,他却动也未动。目光落在书箧的残页上,是从《神农本草经》上撕下来的,“青蒿” 二字被圈了又圈,旁边有行小字:“寒极生热,否极泰来”,是蓝卿的笔迹,写得极用力,笔尖几乎要戳破纸背。那时她总爱说些这样的话,像在给自己打气,也像在给他宽心,可此刻这字在昏暗的油灯下,却显得格外苍白,像株被霜打过的青蒿,再难挺直腰杆。
墙角的稻草堆里,露出半截琴谱,是《竹枝词》的上阕,被他压在身下,边角都磨烂了。他想起蓝卿教他弹这曲子时,总在第三句 “东边日出西边雨” 处放慢节奏,指尖在琴弦上轻轻打颤,“这一句最难,要像心里的事,说不清是晴是雨。” 那时竹棚外的蝉鸣正急,她的发丝被风吹得贴在颊边,发间的竹簪闪着光,像根没说出口的誓约。
如今那根弦是真的断了。他仿佛看见蓝卿被婆子们拽着往府里去,青裙在雪地上拖出的痕,像道被强行划断的谱子;看见她袖中滑落的竹笔,在雪上戳出的洞,像串没唱完的音符;看见她最后望过来的眼神,盛满了惊慌与不舍,像被按断的琴弦,余震还在,声却没了。
风从牢门的缝隙钻进来,卷着地上的纸屑打旋,像在跳支残缺的舞。陆昀将那半卷《诗经》按在胸口,感受着碎玉硌着肋骨的疼,忽然懂了 —— 有些琴断了弦,就像有些路走到了头,不是不够用力,而是命运早就在转角处,藏好了一把刀。他们的《竹枝词》才唱到 “道是无晴却有晴”,琴就哑了,剩下的半阕,怕是只能埋在忘忧林的竹根下,让岁月慢慢磨成泥,连回音都不会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