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思院的窗洞被糊上了三层黄纸,纸浆里混着细麻,摸上去硬邦邦的,像块封死希望的砖。只在右下角留了个铜钱大的孔,够蓝卿看见墙外那株青竹的梢头 —— 那竹梢被昨夜的风刮得歪向一边,却仍憋着股劲往上窜,竹节处泛着青紫色,像她被婆子掐出淤青的手腕。
蓝卿坐在案前,指尖捏着春桃从牢里带回来的布条。布条是陆昀囚衣上撕下来的,粗麻布磨得发亮,上面的血渍已经发黑,结成了硬痂,却仍能闻到淡淡的药香 —— 是她亲手配的 “止血散”,青蒿与蒲黄按三七比例混着,还加了忘忧林特有的薄荷,是她为陆昀治冻疮时调的方子,凉丝丝的,却比任何金疮药都管用。
“小姐,这布条…… 还是烧了吧。” 春桃瘸着腿进来,手里端着碗刚温好的药,药碗边缘缺了个口,是她从柴房找的粗瓷碗,“若是被老大人发现,又要动家法了。”
蓝卿没说话,将布条凑到鼻尖轻嗅。薄荷的清凉里,还混着股熟悉的皂角味 —— 是她去年给陆昀的,说 “寒门学子也该体面些”,那时他红着脸接过,说 “等我中了举,就买最好的皂角还你”。如今皂角的清香被血腥味盖过,却仍像根线,牵着她往那不见天日的牢房里去。
窗洞外的青竹梢头晃了晃,是风来了。蓝卿忽然想起陆昀刻竹牌时说的 “竹有节,人有信”,那时他正为她刻 “平安” 二字,竹屑落在他的青布衫上,像撒了把碎星。她将布条铺在案上,用针小心翼翼地挑开血痂,在最深处发现了根极细的竹丝 —— 是忘忧林的新竹纤维,想来是他挣扎时蹭上的,像他不肯说出口的 “我还在”。
案上的药罐咕嘟作响,熬的是 “青蒿生姜汤”,是苏夫人教她的方子,说 “能安神,也能壮胆”。蓝卿望着药罐里翻滚的泡沫,忽然想起苏夫人信里的话:“女子的韧,不在顺从,在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那位曾单枪匹马闯过匪窝的女子,此刻正在暗中联络旧部,查蓝侍郎伪造地契的证据,像株在石缝里扎根的青蒿,看似柔弱,却能顶开顽石。
风从窗洞的小孔钻进来,吹得黄纸微微颤动,露出墙外青竹的影子。蓝卿忽然抓起案上的竹笔,在布条背面写下 “等我” 二字,笔尖划破布面,像道不肯认输的誓约。她将布条折成小块,塞进贴身的香囊里,香囊是陆昀送的,青布上绣的兰草被摸得褪了色,却仍像株在暗夜里生长的植物,憋着股开花的劲。
药罐里的药熬好了,薄荷的清香漫了满室,像忘忧林的春天,悄悄溜进了这紧闭的院落。蓝卿端起药碗,望着窗洞外的青竹梢头,忽然觉得那竹梢正朝着牢房的方向生长,一节一节,倔强地往上窜,像在说 “别怕,我能到”。
“小姐,真要这么做?” 春桃的声音发颤,手里的食盒磕在桌角,发出轻响,“老大人的眼线遍布全城,若是被发现……”
蓝卿没说话,正往食盒底层铺油纸,纸上绣着极小的 “韧” 字,是用头发丝绣的,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她往里面码着糕点,都是陆昀爱吃的:芝麻糕、青蒿饼、杏仁酥,每块都捏成竹节的形状,糕底用胭脂点了个 “昀” 字,像朵藏在暗处的花。
“把这个缝在夹层里。” 她将张字条递给春桃,上面只有四个字:“待我救你”。字迹比往日用力,笔尖戳破了纸,露出后面的竹纹 —— 那是用陆昀送的竹笔写的,笔杆上的 “知己” 二字被摩挲得发亮,像块磨不去的誓约。
三日后,食盒终于送到了刑部大牢。陆昀正趴在稻草上,背上火辣辣的疼,是狱卒新添的伤。听见牢门响,他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直到那熟悉的青蒿香飘过来,才猛地撑起身子。
“陆公子,蓝小姐托我给您带些点心。” 送食盒的是苏夫人的亲信,个脸上带疤的女子,腰间别着把短刀,“苏阁主说,青竹能熬过寒冬,人也能。”
陆昀颤抖着打开食盒,竹节状的糕点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微光,糕底的 “昀” 字像团跳动的火苗。他忽然想起蓝卿总说 “糕点要趁热吃”,那时竹棚的石桌上总摆着个食盒,里面的点心永远是温的,像她藏不住的心意。
摸到夹层的硬物时,他的心猛地跳了一下。展开字条的瞬间,“待我救你” 四个字像道惊雷,劈开了笼罩在心头的绝望。他忽然想起元宵夜蓝卿的眼神,像忘忧林的星,亮得能照见彼此心底的路;想起她在《女诫》上写的 “竹可断,不可屈”,墨迹里藏着的韧,比任何誓言都坚定。
“她…… 还好吗?” 陆昀的声音发哑,指尖抚过字条上戳破的洞,那里的竹纹清晰可见,像她贴在纸上的心跳。
带信的女子从袖中摸出支竹笔,笔杆上刻着株兰草:“蓝小姐说,这是您送的,她一直带在身边。” 她压低声音,“苏阁主正在查蓝侍郎伪造地契的证据,用不了多久……”
陆昀捏着竹笔,笔锋的毛有些秃了,却仍带着淡淡的墨香,是蓝卿常用的 “松烟墨”。他忽然有了力气,抓起块青蒿饼塞进嘴里,苦涩中带着回甘,像极了他们这一路的牵绊 —— 苦得钻心,却让人舍不得放下。
狱卒来送饭时,见陆昀正在啃糕点,愣住了:“你不是要绝食吗?”
陆昀没理他,指尖抚过字条上的折痕,那里的竹纹与碎玉的裂纹完美贴合,像两道断不了的线。他将字条小心地夹进怀里的碎玉中间,忽然觉得牢里的霉味都淡了,气窗透进的微光里,仿佛有青竹在发芽,有琴声在回荡,有个女子站在忘忧林的竹影里,等着他回去。
夜深时,他借着月光数食盒里的糕点,一共四块,是他们相识的年头。陆昀将最后块芝麻糕放进嘴里,甜香漫过舌尖的瞬间,他对着气窗轻声说:“我等你。” 风从窗洞钻进来,带着远处的竹香,像谁在回应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