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思院西厢房的药味,浓得像化不开的愁,混着陈年的霉气,在梁上绕了三圈才肯散去。窗棂上糊的素纱被风吹得簌簌响,将廊下那株青竹的影子投在蓝母的榻前,竹影歪歪扭扭,像她此刻的呼吸,时断时续。
蓝母斜倚在铺着绒毯的榻上,身上盖的锦被是当年的陪嫁,绣着的牡丹早已褪色,露出底下的白棉絮,像她被磋磨得所剩无几的锐气。颧骨泛着的潮红,是咳血前的征兆,却被她用胭脂遮了些,仿佛这样就能瞒过所有人 —— 包括她自己。
她手里攥着的兰草玉佩,边角已被磨得圆润,玉质里沁着淡淡的黄,是常年摩挲的痕迹。蓝卿记得小时候,母亲总在月下摩挲这枚玉,说 “你父亲刻这兰草时,手被竹刀划了个口子,血滴在玉上,倒成了最特别的色”。那时母亲的眼里有光,像藏着整片星空,而不是如今这潭死水。
“卿儿,把那只旧匣子拿来。” 蓝母忽然开口,目光落在妆台最底层的抽屉。那是只梨花木匣子,锁扣早已锈死,是蓝父生前用来放书稿的。蓝卿费力地撬开匣子,里面露出几件旧物:半支竹笔,笔尖的毛秃了大半;张泛黄的婚书,“商户之女” 四个字被红圈标着,是外祖父当年的 “批注”;还有片压平的青蒿叶,叶片上用朱砂写着个 “韧” 字。
“你父亲总说,青蒿比兰草韧。” 蓝母的指尖拂过那片枯叶,声音里带着笑意,“他第一次带我去忘忧林,就采了这个给我,说‘你看它长在石缝里,却比谁都精神’。” 她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帕子上的血痕晕开,像朵开在雪地里的红梅,“如今想来,他是在说我们…… 商户女嫁入世家,就该学这青蒿。”
药炉上的水开了,白汽漫过窗棂,模糊了外面的竹影。蓝卿看见母亲将玉佩贴在胸口,那里的衣襟被冷汗浸得发潮,像块吸满了泪的海绵。她忽然想起苏夫人信里的话:“蓝夫人年轻时,曾偷偷给过我盘缠,让我逃离逼婚的火坑。” 那位看似柔弱的母亲,原来早就在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心里的 “韧”。
“这玉佩的背面……” 蓝母的声音越来越低,指腹在玉佩背面轻轻划着,“有你父亲刻的字……” 话音未落,她的手忽然松了,玉佩坠在锦被上,发出极轻的响,像粒尘埃落在时光里。
蓝卿颤抖着翻过玉佩,背面的刻痕浅得几乎看不见,是两个极小的字:“活,等”。她忽然明白,母亲藏了半生的,从来不是对世家的顺从,而是对父亲的承诺,对女儿的期许 —— 像那片青蒿叶,哪怕枯了,根还在土里,等着春天。
“卿儿,扶我起来坐坐。” 蓝母的声音轻得像缕烟,被窗外的风一吹就散。她望着案上炖着的燕窝粥,瓷碗边缘的金边早已磨掉,露出里面的粗白胎,“外祖父又来说什么了?”
蓝卿替母亲掖了掖被角,指尖触到她手臂的骨头,硌得生疼。自元宵事发后,母亲的咳嗽就没断过,太医来了三回,都只说是 “心病难医”。她不敢说实话 —— 外祖父今早又来了,指着母亲的鼻子骂 “教女无方”,说若不是看在她病着,早该拖去家庙 “清修”。
“外祖父问您想吃什么,让厨房备着。” 蓝卿拿起帕子,替母亲擦去唇角的药渍,帕子是她新绣的,上面的青蒿叶歪歪扭扭,是从忘忧林学的纹样,“苏夫人托人送了些岭南的陈皮,说泡水喝能顺气。”
蓝母忽然笑了,眼角的皱纹里盛着泪:“苏清漪…… 她当年也是这样,被家族逼着嫁给老侯爷做填房,却在新婚夜卷了细软跑了。” 她咳了两声,声音越发低弱,“那时我总觉得她疯,如今才懂,她是活得明白。”
药炉上的紫砂壶 “咕嘟” 轻响,陈皮的苦香混着燕窝的甜腻,在屋里酿出种古怪的味。蓝卿想起小时候,母亲总在月下教她绣花,说 “女子的针脚里藏着命数”,那时母亲的鬓边总别着支竹簪,是蓝父亲手削的,簪头雕着小小的 “安” 字。
“卿儿,你外祖父要把你许给户部尚书家的三公子?” 蓝母忽然抓住她的手,掌心凉得像冰,“那公子前年逼死过通房丫鬟,你嫁过去……”
“娘,我不嫁。” 蓝卿反握住母亲的手,指腹触到她腕间的玉镯,镯身上有道细缝,是当年为护她挡下坠落的烛台时磕的,“苏夫人说,正在查外祖父伪造地契的事,等查到证据,就能救陆昀,也能……”
“傻孩子。” 蓝母打断她的话,将那枚兰草玉佩塞进她手心,“蓝家的水太深,你外祖父做的那些事,哪是说翻就能翻的?” 她望着窗外那株探进院墙的青竹,竹影在窗纸上摇晃,像蓝父生前最爱的那首《竹枝词》,“我嫁给你父亲时,也以为情深能敌万难,可这世道……”
话没说完,剧烈的咳嗽就打断了她。蓝卿慌忙去拍母亲的背,看见她咳出的血溅在帕子上,像朵骤然绽开的红梅,落在青蒿叶的绣纹上,触目惊心。她忽然想起母亲藏在妆匣底层的信,是蓝父临终前写的,说 “若有一日蓝家容不下你们,就去忘忧林找我埋的那箱书,里面有能护你们周全的东西”。
药炉的火渐渐弱了,陈皮的香气淡下去,只剩燕窝粥的甜气在弥漫。蓝母望着案上蓝父的画像,画中人穿着青布长衫,眉眼清朗,手里拿着支竹笔,正往纸上写字。“你父亲总说,竹笔写的字才见真心,墨香里掺着竹的清气。”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可真心这东西,在世家眼里,最不值钱。”
蓝卿将耳朵凑近母亲唇边,听见她断断续续地说:“那箱书…… 在竹棚第三根柱下……” 话音未落,药炉的火星 “噼啪” 声里,母亲的手忽然垂了下去,那枚兰草玉佩滚落在地,发出轻响,像根弦断了。
窗外的风卷着雨丝扑进来,打湿了案上的燕窝粥。蓝卿捡起玉佩,玉上还留着母亲的体温,忽然想起小时候母亲教她认药草,指着青蒿说 “这草贱,却能活过寒冬”,那时母亲的眼里有光,像藏着整片忘忧林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