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书库>山河清明>第 18 章 断发碎红妆

第 18 章 断发碎红妆

东厢房的烛火被风挤得歪歪扭扭,火苗在窗纸破洞钻进来的气流里挣扎,将蓝卿的影子投在墙上,忽明忽暗,像株被暴雨压弯的青竹,竹梢几乎要贴到地面,却仍倔强地不肯折断。烛泪顺着烛台往下淌,在青砖上积成小小的琥珀池,像她这几日没流干的泪,黏稠得化不开。

晚晴跪在地上,膝盖压着块褪色的蒲团,那是母亲日日诵经用的,边缘磨出的毛边里还缠着几根青丝,想来是母亲掉的头发。她手里捧着的银剪刀,剪刃上的兰草纹被摩挲得发亮,每片叶子的脉络都清晰可见 —— 那是蓝父亲手錾的,当年蓝父就是用这把剪刀,当着蓝家宗亲的面,剪断了母亲嫁妆里的红绸,绸子落地时,金线绣的牡丹散了架,像场盛大的决裂。

“从此不受商户女的束缚。” 蓝父那时的声音透过二十多年的光阴传来,撞在蓝卿的耳膜上。她记得母亲说过,那天蓝父将剪断的红绸扔进火盆,火焰腾起的瞬间,映着他眼里的光,像忘忧林的星火,“他说商户女怎么了?凭本事挣的银钱,比贪官污吏干净百倍。”

风又从窗洞钻进来,烛火猛地矮下去,墙上的影子也跟着蜷缩。蓝卿望着晚晴手里的剪刀,忽然想起母亲藏在妆匣底层的红绸碎片,上面还留着剪刀的齿痕,像道没愈合的伤疤。那时她不懂母亲为何珍藏这破布,此刻才明白,那不是伤疤,是勋章 —— 是两个年轻人对抗世俗的证明。

“小姐,剪刀…… 凉。” 晚晴的指尖冻得发紫,却仍死死捧着剪刀,仿佛那是救命的稻草。她左臂的青竹胎记在烛火下泛着淡青色,像母亲画在药书上的插图,“我娘说,当年老夫人用这把剪刀,划开了被劫匪抢走的药箱,救出了受伤的老大人。”

蓝卿的目光落在剪刃的反光里,看见自己模糊的脸。眼尾的红痣被泪水泡得发胀,像颗快要坠落的星。她忽然想起陆昀在竹棚下说的 “竹可焚,不可毁其节”,那时少年的指尖划过竹牌上的刻痕,阳光透过竹叶落在他发间,像撒了把碎金。如今她也要做株被烈火淬炼的青竹,哪怕断了,节也不能弯。

烛火 “噼啪” 爆开个火星,落在地上的嫁衣上,烧出个小小的黑洞。蓝卿伸手去抓剪刀,指尖触到剪刃的凉,像触到忘忧林的冰雪。她忽然笑了,笑声被风吹得七零八落,“蓝家的规矩,困了母亲一辈子,不能再困着我了。”

晚晴猛地抬头,看见蓝卿眼里的光,像极了药书上画的青蒿 —— 在最贫瘠的土地上,也能冒出顶破顽石的新芽。窗外的风卷着雪粒扑进来,吹得烛火摇摇欲坠,却始终没灭,像这朱门里,点了二十多年都没熄的那点反抗的星火。

“小姐,真要这么做?” 晚晴的声音抖得像风中的残烛,指尖攥着剪刀把,指节泛白。她是母亲陪嫁丫鬟的女儿,左臂上有块青竹状的胎记,母亲临终前攥着她的手说 “卿儿就交给你了”,那时烛火映着两人交叠的影子,像株并蒂而生的兰草。

蓝卿没说话,只是解开发髻。青丝垂落的瞬间,她看见铜镜里的自己 —— 眼尾的红痣被泪水泡得发亮,像元宵夜陆昀为她点的胭脂,那时少年说 “卿卿的痣,是落在眼底的星”。如今这颗星要被污泥掩埋,她忽然抓起剪刀,毫不犹豫地朝发间剪去。

“咔嚓” 一声脆响,青丝如瀑布般坠地,混着地上的嫁衣金线,像场破碎的雪。蓝卿摸着参差不齐的发茬,头皮传来针扎似的疼,却比心口的钝痛轻得多。她想起母亲教她绾发时说 “女子的发,是情丝,剪不得”,可如今这情丝已成了束缚,不剪,便只能困死在这朱门里。

晚晴用粗布巾蘸着温水,擦去她颈间的断发。布巾上的青蒿味混着血腥气 —— 是从院外渗进来的,春桃的血怕是已经冻成了冰。蓝卿望着铜镜里陌生的自己,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碎玻璃似的碴子:“去把那件最破的灰布衫拿来,再找些锅底灰。”

粗布衫是晚晴父亲的旧物,袖口磨出了洞,肘部打着补丁,针脚歪歪扭扭,像忘忧林里自然生长的藤蔓。蓝卿换上时,领口的浆洗痕迹硌着锁骨,让她想起陆昀常穿的青布衫,那时竹棚下的石桌上,总摆着两件叠在一起的衣衫,她的素白与他的靛蓝,像雪落在青竹上。

“小姐,这是母亲藏在佛龛后的药箱。” 晚晴从供桌下拖出个樟木箱,箱角的铜锁锈得打不开,她用剪刀撬了半天才撬开,里面露出半罐金疮药,是母亲按忘忧林的方子调的,青蒿与血竭混着,膏体呈暗褐色,像凝固的血。

蓝卿的目光落在箱底的青竹玉佩上 —— 是陆昀的那半块,不知母亲何时藏在这里的。玉佩裂纹里卡着片干枯的青蒿,是去年暮春她夹进去的,那时两人在竹棚下分食青团,青蒿的清苦混着豆沙的甜,像段说不尽的光阴。

“该走了。” 她将玉佩塞进粗布衫的内袋,贴着心口的位置。那里的跳动急促而有力,像忘忧林的新竹破土时的震颤。晚晴忽然抓住她的手,往她掌心塞了半张泛黄的纸,是竹棚第三根柱下挖出的《吏治录》残页,上面蓝侍郎伪造地契的朱批赫然在目。

风卷着雨丝扑进窗棂,打湿了地上的青丝。蓝卿望着铜镜里的短发囚装,忽然想起苏夫人信里的画:个女子背着药箱,短发束在脑后,手里的剑挑着红妆,背景是漫山遍野的青蒿。画旁题着 “破茧方能成蝶”,墨迹里的韧劲,此刻正顺着她的指尖,流进血脉里。

晚晴用锅底灰抹在她脸上,将那双眼尾的红痣遮得严严实实。蓝卿摸到藏在袖中的银剪刀,剪刃贴着腕骨,冰凉的触感让她清醒 —— 这一去,便是与蓝家彻底决裂,是生是死,全看天意。可比起嫁给赵家那只豺狼,比起眼睁睁看着陆昀在牢里受苦,这点险,值得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