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的梆子声刚过,雨就倾盆而下,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的水花像无数只白鸟,扑棱棱飞起来又落下,转瞬被更大的雨幕吞没。东厢房的后墙在雨雾里泛着冷光,墙根的青苔被冲刷得发亮,像谁泼了盆浓绿的墨,沿着砖缝漫延,钻进每道能扎根的缝隙。
晚晴跪在泥水里,指尖抠着墙砖的裂缝。那砖块是母亲生前特意让人松动的,说“万一有难处,留条后路”,那时她还笑母亲多虑,此刻才懂,这朱门里的每一步,都藏着母亲未说出口的担忧。砖缝里的青蒿被雨水泡得发胀,叶片贴着砖面,像无数只小手,推着砖块往外挪。
“咔嗒”一声轻响,砖块终于松动。晚晴屏住呼吸,将它往外抽,墙洞里露出片湿漉漉的青苔,绿得发黑,沾着的泥浆顺着指尖往下滴,像母亲鬓边常插的翡翠簪——那簪子是蓝父亲手磨的,用的是忘忧林的玉石,虽不名贵,却被母亲插了一辈子,“青苔虽贱,却能在石缝里扎根”,母亲总在打理庭院时这样说,眼尾的笑纹里盛着对蓝父的念想。
蓝卿贴着墙根站着,粗布衫的下摆早已湿透,沉甸甸地坠着。雨珠顺着短发的发茬往下淌,流进衣领里,凉得像陆昀为她敷的退烧草药。她忽然听见远处传来更夫的咳嗽声,混着巡逻婆子的闲聊:“老夫人说明天要是还找不到蓝小姐,就去牢里给陆公子点颜色看看。”
心猛地一揪,蓝卿抓住晚晴的胳膊,指腹触到她袖口磨出的毛边——那是为了模仿粗使丫鬟的穿着,特意用石头磨的。晚晴反手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湿冷的布衫传过来,像母亲临终前攥着她的力道,“小姐别怕,我娘说过,穿过这片杂树林,就是苏阁主安排的接应点。”
墙洞被拓得更大,足够一人侧身通过。晚晴先钻了出去,青竹胎记在墙外的微光里闪了闪,像在引路。蓝卿弯腰时,发茬扫过沾满青苔的砖面,青苔的腥气混着雨水的潮气,呛得她鼻尖发酸。她忽然想起母亲教她辨认的“石耳”,说“长在悬崖峭壁上,看着不起眼,却是救命的药”,原来这世间最坚韧的生命,往往藏在最不起眼的角落。
钻出墙洞的瞬间,雨水劈头盖脸地砸下来。蓝卿趴在泥地里,尝到满口的腥甜,是血——刚才钻洞时被砖棱划破了额头。她摸了摸伤口,黏糊糊的,像春桃溅在青石板上的血,忽然觉得这血是好的,能洗去蓝家小姐的身份,让她变成一株能在泥里扎根的青蒿。
晚晴拉着她往杂树林跑,脚下的枯枝发出“咔嚓”的脆响,像无数根被踩断的锁链。蓝卿回头望了眼那道墙洞,青苔在雨水里轻轻摇晃,像母亲在说“去吧”。她忽然想起母亲藏在药箱里的字条:“朱门非净土,竹下有青天”,原来母亲早就为她指了路,只是她走得太晚,太晚了。
“小姐,跟着我贴墙根走。” 晚晴的声音压得极低,左臂的胎记在昏暗里泛着青,像株指路的竹苗。她手里提着盏防风灯,灯罩是用忘忧林的油纸糊的,上面还留着陆昀画的小竹,那时少年说 “有这竹在,就不会迷路”。
蓝卿跟在后面,赤脚踩在积水里,冻得脚趾发麻。粗布衫的下摆扫过砖缝里的青蒿,叶片上的雨珠溅在脚踝上,凉丝丝的像陆昀为她涂的药膏。她忽然听见巡逻婆子的脚步声,慌忙缩进阴影里,晚晴则提着灯迎上去,故意将灯油洒在地上,“张妈妈,这鬼天气,连灯都跟我作对。”
趁着婆子骂骂咧咧擦油的功夫,蓝卿贴着墙根溜到月亮门。门栓上的铜锁挂着串兰草形钥匙,是外祖父的贴身之物,此刻却被晚晴用根细铁丝轻易挑开 —— 这是母亲教她的,说 “再坚固的锁,也有能撬开的缝”,那时母亲演示的手指灵活得像穿花的蝶,眼里藏着不易察觉的光。
穿过花园时,雨丝打在脸上生疼。蓝卿看见母亲灵前的白幡被风吹得横过来,像条伸出的手,要将她拽回这牢笼。她不敢回头,只是攥紧袖中的银剪刀,剪刃硌着掌心的伤,那是方才自伤时留下的,血珠渗过布巾,滴在青石板上,与春桃的血融在一起,像条通往自由的路。
“往这边走。” 晚晴拉着她拐进假山后的密道,入口被藤蔓遮掩着,藤蔓上的尖刺划破了蓝卿的手臂,疼得她倒吸口冷气。密道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石壁上刻着模糊的竹纹,是蓝父年轻时凿的,说 “留条路,给想走的人”,那时他大概没想到,这条路会被女儿用来逃离自己的家族。
走到密道中段,晚晴忽然停住脚步,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块青蒿饼,是她昨夜偷偷烤的,“小姐,到了城外,沿着忘忧林的方向走,苏阁主的人在那里等你。”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左臂的青竹胎记在火把下泛着光,“我得回去,不然会被发现的。”
蓝卿抓住她的手,指尖触到那片胎记,忽然想起母亲说过 “晚晴的胎记,是青竹托生的,能护你平安”。她将那半块青竹玉佩塞给晚晴:“若我走后,外祖父问起,你就说…… 我带着玉佩去找陆昀了。”
雨越下越大,密道尽头的光亮越来越近。蓝卿最后望了眼晚晴的背影,那抹灰布衫在火把的光晕里,像株倔强的青蒿,守着这朱门里最后的暖意。她咬着牙钻出密道,城外的风裹挟着雨扑面而来,吹得她短发乱舞,像挣脱了束缚的蝶。
护城河的水涨了,浊浪拍打着岸堤,像在为她送行。蓝卿望着对岸的灯火,忽然听见身后传来晚晴的惨叫,接着是外祖父的怒吼,她知道自己不能回头 —— 回头,便是辜负了母亲的嘱托,辜负了春桃的死,辜负了晚晴的牺牲。
雨幕中,她看见片青蒿叶从密道里飘出来,被风吹着越过护城河,落在她脚边。蓝卿捡起叶片,雨水顺着叶尖往下滴,像滴没说出口的泪。她转身朝忘忧林的方向走去,粗布衫被雨水浸透,贴在身上,却比任何锦衣都让她心安。
前路漫漫,风雨飘摇,可她终于迈出了这朱门。断发的伤口还在疼,左臂的血还在流,却像在宣告:从今夜起,蓝卿不再是蓝家的小姐,只是个要去寻竹棚、寻青竹、寻真心的女子,哪怕前路布满荆棘,也要像忘忧林的青蒿,扎进土里就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