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六年,七月的黄浦江裹挟着咸腥的热浪,将码头的喧嚣,揉碎在浑浊的浪涛里。沈砚之站在“安德烈号”的舷梯尽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西装袖口的珍珠母纽扣——这是巴黎定制的成衣,线条挺括得像他此刻刻意绷紧的脊背,却在踏上上海土地的刹那,被潮湿的风洇出一道褶皱。
码头上的人潮像被打翻的蚁穴,黄包车夫的吆喝、挑夫的号子、西装革履者的法语寒暄,还有远处隐约传来的防空警报试鸣,搅成一锅滚烫的粥。他下意识地攥紧了口袋,那里有块温热的硬物硌着掌心——是半块紫檀木片,边缘被打磨得光滑,背面刻着极小的“砚”字,是父亲沈敬之为他取的字。
三个月前,巴黎拉丁区的小公寓里,他收到上海发来的加急电报,只有四个字:“父病,速归”。可等他辗转坐船、火车、再坐船,跨越半个地球赶到马赛港时,第二封电报已经在领事馆的玻璃柜里等了他七天:“父逝,勿念”。发电人是父亲的助手老周,一个总爱把“沈先生”挂在嘴边的中年人,字迹一向工整,那“勿念”二字却写得歪歪扭扭,像被人硬生生掐断的尾音。
“先生,要车吗?霞飞路去不去?”一个黄包车夫凑上来,草帽沿的汗渍洇成了深褐色。沈砚之抬头望去,远处的外滩钟楼正敲响十一点,钟声响得沉闷,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他记得离开上海那年是民国二十年,钟楼的声音清亮得能穿透法租界的梧桐叶,父亲牵着他的手说:“砚之,去学木作吧,木头不会骗人,你刻下去什么,它就长什么样。”
父亲是上海滩小有名气的“紫檀匠人”,在霞飞路开了家“沈记木坊”,专做紫檀文玩。可沈砚之知道,那间挂着“非卖品”木牌的阁楼里,父亲从不做文玩,只在深夜用刻刀在木头上划着奇怪的符号,然后交给老周。直到去年冬天,他在巴黎偶遇一位从上海来的留学生,对方压低声音说:“你父亲是‘那边’的人吧?听说最近风声紧,好多人都……”后面的话被咖啡馆的爵士乐吞没了,但他当时端着咖啡杯的手,抖得像风中的芦苇。
“去沈记木坊。”他对车夫说,声音有些发涩。黄包车在人群里穿梭,车把上的铜铃叮当作响,和记忆里父亲刻的紫檀木铃声完全不同——父亲的木铃音沉,像浸在水里的石头,而这铜铃脆得刺耳,像随时会碎掉。
路过法租界与华界的交界线时,他看见几个穿黑色制服的巡捕,正翻查一个挑着红木箱的商人。箱子敞着口,里面露出几匹紫黑色的木头,纹理里嵌着细碎的金星。“是紫檀!”他心里咯噔一下,那是父亲最爱的料子,说“紫檀木性稳,埋在土里千年不腐,像守信用的人”。
巡捕用警棍敲着木头,骂骂咧咧地问:“这里面藏了什么?是不是给共匪递消息的?”商人吓得脸色惨白,一个劲地作揖:“官爷,这是正经木料,运往苏州做家具的,不信您看检疫单……”沈砚之别过脸,指尖的汗已经把口袋里的木片濡湿了一小块,那木头像是有生命,顺着掌心的温度往骨头里钻。
黄包车在霞飞路的梧桐树荫里停下,沈记木坊的招牌还挂在门楣上,“沈记”两个金字,被雨水冲刷得有些黯淡,旁边“紫檀专售”的小字却依然清晰。门是虚掩着的,他推开门,风铃没响——那串父亲亲手做的紫檀风铃,去年他离开时还挂在门檐下,此刻只剩下半截红绳,在穿堂风里晃悠。
店里一股淡淡的霉味,柜台后的算盘蒙着灰,几架紫檀木料斜斜地靠在墙上,有几根已经生了白霉。他走到柜台前,看见砚台里的墨汁干成了硬块,旁边压着一张纸条,是父亲的字迹:“砚之,若归,取阁楼第三层木盒。”字迹有力,最后一笔却微微上挑,像个没说完的尾音。
他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楼梯上了阁楼,第三层的木板上果然放着个紫檀木盒,锁是黄铜的,形状像只缩小的木铃。他摸出兜里的半块木片,试着往锁孔里一插,竟严丝合缝。“咔嗒”一声,锁开了。
盒子里没有金银,没有书信,只有一本烫金封面的《巴黎木作图谱》,是他去年寄给父亲的生日礼物。翻开第一页,夹着张薄薄的纸,上面是老周的字迹:“沈先生牺牲于五月二十七日,在码头交接‘货’时,被特务伏击。他让我转告您,木坊后院的紫檀木柱里,有他没做完的‘活计’。另,您父亲说,‘砚之的手,是用来刻木头的,不是握枪的’。”
最后一句话的墨迹洇了开来,像一滴落在宣纸上的血。沈砚之的手指抚过那行字,突然想起小时候,父亲握着他的手教他刻第一只木铃,刻刀划破了他的指尖,血滴在紫檀木上,父亲说:“别怕,木头会记住你的血,以后刻出来的铃,就有你的魂了。”
窗外的防空警报突然尖锐地响起,不是试鸣,是急促的短音。他冲到窗边,看见远处的天空掠过几架银灰色的飞机,像一群不祥的鸟。码头上的人潮突然炸开,尖叫声、哭喊声、汽车喇叭声混在一起,黄浦江的浪涛拍打着堤岸,发出沉闷的轰鸣。
他摸出那半块紫檀木片,贴在眉心。木头的凉意透过皮肤渗进来,带着父亲手掌的温度,带着巴黎拉丁区的月光,带着黄浦江的咸腥。他想起父亲常说的话:“紫檀木要在水里泡三年,火里烤三年,才能成器。人也一样,得经点事儿,才知道自己要刻什么。”
警报声里,他对着窗外的天空,无声地说了句:“爸,我回来了。”口袋里的木片似乎微微发烫,像一颗正在苏醒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