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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梧桐下的铃音

沈砚之在沈记木坊的阁楼里住了三天。白天,他假装成来收拾父亲遗物的普通留学生,把蒙尘的木料搬到院子里晾晒,听街坊邻居闲聊——谁家用了日本布料做旗袍,谁的儿子被抓去当了壮丁,还有人说“沈老板死得蹊跷,头天还在木坊刻木头,第二天就听说被人发现漂在黄浦江里”。

他不接话,只是用细砂纸打磨那半块紫檀木片,磨掉边缘的毛刺,让它更贴合掌心的弧度。晚上,他借着月光撬开后院那根最粗的紫檀木柱,里面果然藏着个油纸包,包着一叠用密码写的情报,还有一把父亲常用的刻刀,刀柄上缠着防滑的红绳,绳结是他教的“双钱结”。

第四天清晨,他换上一身灰布长衫,把情报藏在《巴黎木作图谱》的封皮夹层里,打算按老周纸条上的地址去找他。刚走到霞飞路的路口,就被一阵细密的雨拦住了脚步。雨丝斜斜地织着,把梧桐叶洗得发亮,也把街边“锦绣阁”的苏绣幌子打湿了,紫色的“绣”字洇开来,像朵晕染的菱花。

他站在锦绣阁的屋檐下避雨,檐角的铜铃被风吹得叮当作响。这声音让他想起父亲刻的紫檀木铃,便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的木片。就在这时,门“吱呀”一声开了,一股淡淡的檀香混着丝线的味道飘出来,像从旧时光里漫过来的雾。

“先生也是来避雨的?”一个女声,清润得像刚剥壳的莲子。

他转过身,看见门内站着个穿月白色旗袍的姑娘,领口绣着极小的菱花纹,头发挽成低低的发髻,簪着支紫檀木簪,簪头雕着片展开的菱角叶。她手里捧着个描金漆盒,正往柜台上放,听见动静,抬眼看过来,睫毛上沾着点雨珠,像落了两滴晨露。

“是,”他微微颔首,目光落在她腰间——那里挂着只小巧的木铃,紫檀木的,铃身刻着缠枝莲纹,铃舌是片极薄的银片,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却没发出声音。

“这铃……”他忍不住开口,话一出口又觉得唐突,赶紧收了声。

姑娘却笑了,指尖轻轻拨了下铃舌:“是我母亲留下的,她说‘好的木铃要藏着声,等遇到懂的人,才肯响’。”她的指尖纤细,指甲修剪得圆润,指腹上有淡淡的薄茧,像是常年握针留下的。

“姑娘懂木作?”他问。

“略懂些纹样,”她打开描金漆盒,里面是几匹丝线,最深的那匹紫,像极了他晾晒的紫檀木,“我父亲做苏绣生意,常要在绣品上绣些木铃纹样,说‘江南的姑娘,谁腰间没只铃’。”

雨下得密了,梧桐叶上的水珠滚落下来,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锦绣阁里很静,只有她整理丝线的窸窣声,还有远处隐约传来的报童叫卖声:“号外!号外!卢沟桥事变!日军全面侵华!”

那姑娘的手顿了一下,丝线从指间滑落在漆盒里,发出轻微的响声。她抬起头,目光穿过雨帘,落在街对面的法国领事馆上,那里的三色旗在雨中耷拉着,像块被打湿的破布。

“先生刚从国外回来?”她忽然问。

“嗯,法国。”他答。

“那边……还好吗?”她的声音低了些,“我听说,欧洲也不太平。”

“总有地方是太平的,”他看着她腰间的木铃,“就像这木铃,只要人心定,在哪都能发出自己的声。”

她忽然笑了,从漆盒里抽出一根紫色丝线,递给他:“先生若不嫌弃,拿回去缠刻刀吧,紫檀木性烈,用紫线缠了,能稳些。”丝线在她指间绕了个圈,像个小小的同心结。

他接过丝线,指尖无意中碰到她的指腹,两人都像被烫了似的缩回手。她转过身,去柜台后倒了杯茶,青瓷杯上也画着菱花纹,水汽氤氲中,她的侧脸轮廓柔和,像幅晕染的水墨画。

“我叫苏菱月,”她把茶杯推过来,“家父苏靖远,就在隔壁的紫菱阁。”

“沈砚之。”他接过茶杯,指尖触到温热的杯壁,“家父沈敬之,前几日……刚过世。”

苏菱月的眼神暗了暗,端起自己的茶杯抿了一口:“沈先生的木作,家父常提起,说‘上海城里,论紫檀刻工,没人及得上沈老板’。”她顿了顿,“上个月,我还托人去沈记木坊,想请沈老板刻只木铃,说是……要送人的。”

“送谁?”他脱口问,又觉得不妥,“抱歉,唐突了。”

“一位故人,”她望着窗外的雨,声音轻得像叹息,“他说要去北边打仗,我想送只铃给他,让铃音替我陪着他。”

檐角的铜铃又响了,这次却像是被什么东西震了一下,发出一声短促的颤音。苏菱月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的紫檀木铃,那铃竟也跟着轻轻晃动,银片与木身相触,发出极轻的“叮”声,像颗落进心湖的石子。

两人都愣住了。雨还在下,梧桐叶的影子在青石板上摇晃,锦绣阁的檀香混着雨气,漫过鼻尖。他忽然想起父亲说的“木头有灵”,或许,有些相遇,真的是木头早就注定的。

“我帮你刻吧,”他听见自己说,“沈记木坊还在,我父亲的刻刀……还能用。”

苏菱月转过头,睫毛上的雨珠已经干了,眼睛亮得像菱河上的月光:“真的?”

“嗯,”他从口袋里摸出那半块紫檀木片,放在柜台上,“这是我父亲留下的料子,质地极好,刻只铃正好。”

她的目光落在木片上,指尖轻轻拂过背面的“砚”字:“这字……是沈先生刻的?”

“是,”他看着她的指尖,那上面的薄茧蹭过木片,像在抚摸一段沉睡的时光,“他说,每个匠人都该有块自己的木片,刻上名字,走到哪都不会迷路。”

雨渐渐小了,天边透出点微光。报童的叫卖声远了,黄浦江的浪涛声却似乎更近了,混着远处工厂的汽笛声,像一首低沉的序曲。苏菱月把那根紫色丝线缠在他递来的木片上,打了个和他父亲同样的“双钱结”。

“三天后来取?”她问。

“三天后,”他拿起木片,丝线在掌心绕了一圈,留下淡淡的香,“我在沈记木坊等你。”

他走出锦绣阁时,雨已经停了。梧桐叶上的水珠滴落在他的长衫上,凉丝丝的。街角的咖啡馆里,留声机正播放着《玫瑰玫瑰我爱你》,旋律轻快,却掩不住空气里的紧张——几个穿军装的法国士兵正举着枪,沿着霞飞路巡逻,皮靴踩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重的声响。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紫檀木片,上面还留着苏菱月指尖的温度。木片上的“砚”字被雨水打湿,显得格外清晰,像是在提醒他:从今天起,他刻的不只是木头,还有父亲未竟的路,还有这风雨飘摇里,一点不肯熄灭的光。

远处的黄浦江面上,一艘挂着日本国旗的轮船缓缓驶过,烟囱里冒出的黑烟,像条毒蛇,缠绕着灰蒙蒙的天空。他握紧了木片,加快了脚步,沈记木坊的方向,有父亲的刻刀在等他,有未完的木活在等他,还有,一个带着菱花香的约定,在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