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记木坊的霉味在日光里渐渐淡了,露出木头本身的清香。沈砚之蹲在地板上,用起子撬开最后一块松动的木板,灰尘簌簌落下,呛得他咳了两声。掌心忽然触到一片冰凉——不是寻常的木头,是紫檀,密度极高,沉得像块压舱石。
他把这块半尺见方的木料拖出来,阳光透过阁楼的气窗斜照在上面,紫黑色的木纹里透出细碎的金星,像揉碎的星光。木料的一角有圈浅浅的刻痕,是个未完成的铃形,铃身隐约有缠枝纹的轮廓,蜿蜒着没入木料深处,像条没画完的河。
“这是‘水波纹缠枝’?”一个声音从门口传来,带着点试探的惊讶。
沈砚之抬头,看见苏菱月站在门槛外,手里拎着个竹篮,篮沿搭着块月白色的帕子,边角绣着极小的菱花。她今天换了件浅碧色的旗袍,领口的盘扣是紫檀木做的,和他手里的木料一个颜色。
“苏小姐来了。”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刚清理出块料子,像是家父没做完的活计。”
苏菱月走进来,目光落在木料的刻痕上,指尖轻轻拂过那圈铃形:“我母亲的嫁妆里,有只祖传的木盒,盒盖就刻着这种纹。她说‘缠枝不断,是盼着日子能缠缠绕绕,总也断不了’。”她的指尖停在缠枝纹的断点处,“沈先生是想刻到这里就停吗?”
“或许是没来得及。”沈砚之从墙角拖过一张木工凳,“家父走得急,很多活计都撂在这儿了。”他顿了顿,从工具箱里翻出父亲常用的刻刀,刀刃在阳光下闪着冷光,“你要的木铃,今天可以开工了。”
“我想着,木铃上若是光秃秃的,未免单调。”她拿起绣绷,指尖点着铃身,“这‘菱花缠枝铃’,是我们菱花镇的纹样。菱花耐涝,泡在水里也能开,缠枝牵着花,就像……就像人牵着日子,再难也能往前走。”
沈砚之看着那朵绣到一半的菱花,线脚细密得像蛛丝,紫线由深到浅,过渡得浑然天成,像紫檀木在不同光线下的颜色。他忽然想起父亲刻木时总说:“好的纹样是活的,你对着它看久了,能看出它在动。”
“这针法叫‘虚实针’,”苏菱月似乎看出了他的专注,解释道,“细线是虚,粗线是实,绣出来的花像浮在水上,有风就能摇。”她把绣绷递给他,“沈先生觉得,刻在木头上会好看吗?”
“我试试把两种纹合在一起。”他说,刻刀轻轻落在木料上,留下一道浅痕,“用家父的缠枝做铃身,你的菱花做铃坠,如何?”
苏菱月的眼睛亮了亮,像落了滴露水:“好啊,就像……就像上海的河,和菱花镇的河,流到一处去了。”
木坊里很静,只有刻刀的轻响、绣针穿过缎子的微声,还有窗外偶尔飘过的卖花姑娘的叫卖:“白兰花——茉莉花——” 花香混着木头的清香,漫在空气里,让人忘了街面上的喧嚣。
“菱花镇的木铃祈福,是怎么回事?”沈砚之忽然问,刀刃在缠枝纹的拐点处顿了顿。
苏菱月的针停在铃形的顶端:“每年端午,镇上的姑娘都会去菱河边上,把心愿刻在木铃上,挂在河边的柳树上。等河水涨起来,铃音顺着水流漂远,心愿就能实现了。”她低头穿了根新线,“我母亲年轻的时候,挂过一只‘盼平安’的铃,后来她嫁给我父亲,真的平平安安过了半辈子。”
“那你呢?”他问,刻刀不小心划深了些,留下道多余的痕。
苏菱月的脸颊微微泛红,把绣绷往怀里收了收:“我还没挂过。母亲说‘心愿太急,会吓跑河神的’。”她抬起头,目光落在他手下的木铃上,“沈先生有想实现的心愿吗?”
他握紧刀柄,把那道多余的痕改成了片小小的菱叶:“我想把家父的木坊守下去。”
苏菱月的针穿过铃形的底部,打了个小巧的结:“会守住的。就像这缠枝纹,看着断了,其实藏在木头里,还在长呢。”
“沈先生去过菱花镇吗?”苏菱月忽然问。
“没有,”他摇摇头,“只听家父说过,那里的河是活的,水是软的,姑娘们绣的菱花,能香透整条街。”
“等战事平息了,我请你去。”苏菱月的声音很轻,像怕被风吹走,“带你去看菱河的柳树林,那里挂满了木铃,风一吹,整条河都在唱歌。”
刻刀终于完成了最后一笔,缠枝纹绕着铃身转了三圈,顶端托着朵小小的菱花,花瓣上的纹路细得像发丝。沈砚之把刻好的木铃坯子放在阳光下,紫黑色的木头里,仿佛真的有河水在流,有菱花在开。
苏菱月放下绣绷,从竹篮里拿出个小瓷瓶,倒出些透明的液体:“这是菱花镇的桐油,泡过菱角壳的,刷在木头上,能防蛀,还带点香味。”她用棉布蘸着桐油,细细地往木铃上擦,指尖的温度透过棉布渗进木头里,像给它注了点活气。
傍晚的霞光从气窗溜进来,给木坊镀上了层金红。沈砚之收拾刻刀时,发现苏菱月的绣绷忘在了凳上,那只铃已经绣好了,铃舌处用银线绣了个极小的“月”字,藏在缠枝纹里,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他拿起绣绷,追出门去。
“苏小姐,你的绣绷!”他喊着追上去。
“明天我再来擦桐油。”她低声说,转身快步走远了,腰间的紫檀木铃轻轻晃了晃,这次竟发出了声极轻的“叮”,像句没说出口的再见。
街对面的报亭前,几个男人正围着份报纸争吵,一个戴眼镜的先生气得把报纸拍在桌上:“北平都快守不住了,还在说‘局部冲突’!”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紫檀木片,那上面的“砚”字被体温焐得发烫。回到木坊时,发现门口的黑板上被人用粉笔写了行字:“近日严查可疑人员,勿留生人”。字迹潦草,像是巡捕房的人留下的。
沈砚之拿起黑板擦,刚要擦掉,目光忽然顿住——粉笔字的底下,隐约有层旧痕,是父亲用炭笔写的“平安”二字,被雨水泡得发淡,却依然能看出笔锋里的韧劲。
阁楼的气窗里,那只刚刻好的木铃坯子在暮色里泛着微光,缠枝纹蜿蜒着,像条正在生长的路。他知道,从今天起,这条路不仅要刻着父亲的念想,还要刻着朵菱花,刻着个浅碧色的身影,刻着那些藏在木纹里,说不出口的期盼。
沈砚之点亮煤油灯,灯光把木铃的影子投在墙上,忽明忽暗,像个跳动的心跳。他拿起刻刀,在木铃的内侧,轻轻刻下了个极小的“月”字,与父亲的“砚”字遥遥相对。
木头不会骗人,你刻下去什么,它就长什么样。父亲的话在耳边响起,他握紧刻刀,觉得掌心的温度,正顺着刀刃,一点点钻进木头的灵魂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