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咖啡冷了

霞飞路的“蓝调咖啡馆”,总飘着股黄油与咖啡豆混合的香气,玻璃门被推开时,风铃会发出一串清脆的响,像把碎银子撒在地上。沈砚之坐在靠窗的位置,指尖摩挲着温热的咖啡杯,杯壁上凝的水珠顺着指缝滑进袖口,带来一丝凉意。

他面前摊着张素描纸,上面用铅笔勾了只木铃的轮廓,铃身的缠枝纹被他改了又改,总觉得缺了点什么——缺的是苏菱月说的“水波纹的活气”。昨天她走前,他本想问问“虚实针”的绣法能不能转化成刻纹,话到嘴边却被巡捕换岗的脚步声打断了。今早特意早点关了木坊,想来这里等她路过,把画稿给她看看。

咖啡馆的门又开了,风铃响得格外急。沈砚之抬头,看见苏菱月跟在一个中年男人身后走进来,那男人穿着藏青色的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左手无名指上戴着枚硕大的翡翠戒指,在灯光下泛着冷光。

“那是我父亲,苏靖远。”苏菱月的声音带着点拘谨,她今天穿了件白色的洋装,领口系着紫色的蝴蝶结,和咖啡馆的丝绒座椅一个颜色。

沈砚之站起身,刚要打招呼,目光却被苏靖远身后的人钉住了——三个穿西装的日本人,为首的那个留着八字胡,嘴角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正是码头边搜查红木箱的那个巡捕头目。他的手指上戴着枚金戒指,戒面是个小小的太阳旗。

“沈先生也在这里。”苏靖远的声音很平稳,听不出情绪,他朝沈砚之微微颔首,便转身走向最里面的包厢,“山本先生,请。”

苏菱月站在原地,脸上有些尴尬:“我父亲……和他们谈笔生意。”她的目光落在沈砚之面前的画稿上,“这是……新的铃纹?”

“嗯,随便画画。”沈砚之把画稿往回收了收,铅笔尖在纸上划出道歪斜的痕。

他想起留学生在巴黎说的话:“现在上海的商人,十个里有八个在跟日本人做生意,说是‘曲线救国’,谁知道是不是真的救国。”又想起父亲那些藏在木柱里的情报,想起老周歪歪扭扭的“勿念”,心脏忽然像被刻刀剜了下,钝钝地疼。

“沈先生,你看这处……”苏菱月拿起画稿,指尖点在缠枝纹的拐点处,“如果在这里加片菱叶,会不会像顺水漂的样子?”她的指甲修剪得圆润,点在纸上时,留下个浅浅的白印。

沈砚之没看画稿,目光越过她的肩膀,盯着那扇紧闭的包厢门。门缝里透出点烟味,是日本的“樱花牌”香烟,他在码头闻过这种味道,当时一个日本兵正用枪托砸着挑夫的背。

“苏小姐,”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发紧,“你知道他们在谈什么生意吗?”

苏菱月的指尖顿住了:“好像是……丝绸。我父亲的绣庄最近进了批好料子,想找些外销的渠道。”她的声音低了些,“沈先生,是不是……不妥?”

“我不知道。”沈砚之移开目光,落在窗外那辆黑色轿车上,车旁的日本司机正用布擦着挡风玻璃,布上印着的太阳旗随着他的动作晃来晃去。“只是觉得,有些生意,做了会脏了手。”

苏菱月的脸唰地白了,她把画稿放回桌上,指尖微微发抖:“我父亲不是那样的人。他常说‘做生意要像绣苏绣,一针一线都要干净’。”

包厢门忽然开了,山本走出来打电话,声音不大,却能听清几个词:“……布防图……后天……码头……”沈砚之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他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

“沈先生?”苏菱月惊讶地抬头。

“我还有事,先走了。”沈砚之抓起画稿,胡乱揉成一团塞进西装口袋,转身就往门口走。他听见苏菱月在身后喊他,声音带着点急,像被风吹散的铃音,抓不住。

玻璃门在他身后关上,风铃的响声变得模糊。沈砚之大步走在梧桐树下,口袋里的纸团硌着肋骨,像块烧红的烙铁。他想起父亲刻刀上的红绳,想起老周纸条上的“货”,想起苏靖远手上那枚翡翠戒指——那么大的戒指,藏张小小的情报纸绰绰有余。

“沈先生!”苏菱月的声音追了上来,带着点喘,“你的画稿!还有……你昨天没说完的木铃技巧……”

沈砚之停住脚步,却没回头。阳光穿过梧桐叶的缝隙,在他脚下投下斑驳的影,像块被打碎的镜子。“苏小姐,”他的声音冷得像深秋的江水,“木铃的技巧再好,也刻不出干净的人心。”

他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停了,听见纸张落地的轻响,像片被风吹落的菱花瓣。转身的瞬间,他看见苏菱月站在咖啡馆的台阶上,白色的洋装在风里微微晃动,手里紧紧攥着那卷素白的绣绷,绷上的菱花铃被她攥得变了形,紫线在缎子上洇出个小小的痕。

黄浦江的汽笛声又响了,这次格外长,像声无奈的叹息。沈砚之加快脚步,把霞飞路的梧桐、蓝调咖啡馆的香气、还有苏菱月发白的脸,都抛在了身后。口袋里的纸团被他攥得更紧,铅笔印蹭在西装衬里上,留下道淡淡的灰痕,像条永远也擦不掉的疤。

回到沈记木坊时,日头已经偏西了。他把自己摔在木工凳上,从口袋里掏出那团画稿,慢慢展开,却怎么也看不进那些缠枝纹了。桌上还放着昨天苏菱月带来的桐油,瓷瓶的瓶口沾着点紫线,是她擦木铃时不小心勾上的。

他拿起那只刻了一半的木铃坯子,刀刀都刻在缠枝纹上,想把那些蜿蜒的线条刻断、刻碎。可紫檀木太硬了,每一刀下去,都像是刻在自己心上,震得指尖发麻。

“木头不会骗人,你刻下去什么,它就长什么样。”父亲的声音又响起来。沈砚之看着木铃上被刻坏的纹,忽然觉得,自己刚才说的那句话,不仅脏了苏菱月的耳朵,也脏了这双握刻刀的手。

暮色漫进木坊时,他才发现窗台上放着个小小的纸包,是苏菱月留下的。打开来,里面是那本《江南木刻图谱》,扉页上的紫檀木铃旁边,多了行娟秀的字:“铃音无界,人心有界。但求心之所向,不是界,是路。”

纸页间还夹着片干菱叶,叶脉清晰,像条画得极细的河,蜿蜒着,看不到尽头。沈砚之把菱叶放在木铃坯子上,叶尖正好盖住那道刻坏的痕。咖啡早就冷透了,可他的指尖,却烫得像着了火。

远处的日本领事馆方向,亮起了刺眼的灯光,把半边天都照成了惨白。沈砚之握紧那片菱叶,忽然明白,有些路看起来是直的,走起来才发现满是岔口;有些人看起来是远的,心却早就缠在了一起,像那刻不断的缠枝纹,藏在木头里,藏在字里,藏在谁也看不见的地方,悄悄生长。